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乔伊进门的时候,全家人正在看电视,客厅里半明半暗的光线,使刚从外面走进来的乔伊看不太清他们的脸。<br />
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。两个80岁老人的耳朵,需要震耳欲聋的声音。他们是以对待战争的态度,来对待这场“白色瘟疫”的,所以电视里发布的每一条新闻,他们都要认真收看。<br />
乔伊在黑暗中跟姥姥、姥爷、爸爸、妈妈打了招呼,然后急急忙忙上楼去了。<br />
乔伊从二楼的窗口往下看,她看见张晓光的车还没走,他站在车旁边的一棵树下吸着一根烟,烟头的一点明火如红宝石一般,明灭闪烁,在黑暗之中,那一个小点显得很红。<br />
她站在玻璃窗后面凝视他良久,张晓光并没有看见她,而是低头吸完那根烟,将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了,他双手在空中“啪啪”地拍着,仿佛刚办完了一件棘手难办的事情,心满意足了似的。<br />
乔伊这会儿不知怎么,特别想让张晓光抬头看见她。她冲他招手,而他没看见。她想,自己难道真的爱上他了吗?这时候,妈妈推门进来,问她怎么这么晚才下飞机。<br />
乔伊胡乱编了个理由,说现在这种时候,外面就像战争爆发一般,到处都是关卡岗哨,停车检察,喷药、消毒,这样一路过来,时间怎么能不耽误呢。<br />
妈妈说:“说的也是啊,你在外面家里人都为你担心呢。姥姥姥爷天天念叨你,怎么还不回来,怎么还不回来,这下好了,回来就好了。”<br />
乔伊说:“妈妈,我走这段时间,没人找我吧?”<br />
“怎么没有啊,宁浩就来过好几次了,说你不接他的电话,我也不知道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。女儿,到底是怎么回事啊?”<br />
“没事。妈我想睡觉了。”<br />
妈妈出去之后,又推门进来,说:“乔伊,你小姨妈好像又犯病了,待会儿你过去跟她打个招呼吧。”<br />
“好的。”<br />
等妈妈走了之后,乔伊再去窗口看,树下已经什么都没有了。既没有人,也没有车。乔伊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失落。她去了小姨妈柳叶儿的房间。敲门的时候,心里默念“希望她不要穿黑色,不要穿那种式样的薄纱连衣裙。”<br />
“进来!”<br />
乔伊推开小姨妈的房间,看到柳叶儿穿黑色薄纱连衣裙的背影,她的腰很细,背影就像是专为摄影师准备的。她的背影很像乔伊在车里看到的那人,乔伊很快联想到刚才在车外偷窥的人,可能是柳叶儿。<br />
“你回来了?”<br />
“是。”<br />
“去了哪里?”<br />
“云南。”<br />
“云南什么地方?”<br />
“好多地方。”<br />
“是去做节目吗?”<br />
“不是,是去休息。”<br />
乔伊注意到柳叶儿脚上穿的那双凉鞋,细细的黑带子从脚后跟一直缠绕上来,缠到小腿上,这是今年最时髦的凉鞋,乔伊本来也想买一双,但一想到穿脱过于麻烦,就没买。今天看到柳叶儿穿在脚上,果然漂亮。<br />
柳叶儿说:“乔伊,你越来越漂亮了。”<br />
乔伊犹疑地问:“是吗?”<br />
“你的节目怎样?受到影响了吧?这场瘟疫实在太可怕了,商场里空空荡荡的,我都不敢去买东西了。”<br />
乔伊坐在沙发上,手里拿着一个苹果把玩着,静静地听小姨妈说话。她环顾小姨妈的房间,颇具闺阁闲趣,只是灯光的颜色有些阴郁,但也并不像一般人想象中病人房间。她的房间很干净,墙上贴着浅色细小花朵的进口墙布,小柜上摆放着艺术台灯、粗陶泥人玩偶、像框等等好玩的东西。她的房间里有烛台、装零食的小木篮、老式电话、小草帽等许多可爱的东西,她的房间猛一看就像一个小女孩的房间,也许,她被什么东西无形中定格在17岁了吧。<br />
柳叶儿房间里的茶几上摆着一颗“水晶之恋”果冻,光线将它射透了,里面的果肉隐约可见。果冻上富于戏剧性地写着:“爱情物语,爱你一生不变”<br />
乔伊看着那上面粉红色的字,愣愣地想着自己的心事。她走神儿了,小姨妈的话有一些她没听进去。<br />
“你恋爱了,”小姨妈突然话峰一转,说出来的话吓乔伊一跳。她说:“有两个男的正在同时追求你,对吧?”<br />
乔伊愣在那里,说不出话来。张晓光抱着她,两人一起坐在窗前看雨的情景,又浮现在眼前。<br />
独创舞步酒吧<br />
乔伊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晚上,接到宁浩打来的电话,他说晚上9点钟在“独创舞步”酒吧等她。没等乔伊在电话里解释什么,他就把电话挂断了。<br />
“你恋爱了,有两个男的正在同时追求你,对吧?”小姨妈的话仿佛同时出现在电话听筒里,她有着疯人所特有的敏感,她贴在额头上的那块梅花形胶布,就像长在头上的第三只眼,她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。<br />
乔伊对和宁浩见面这件事很头痛,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。宁浩是个很自负的男人,一个小时之后,这个男人将在“独创舞步”见她。她现在很怕面对他,就像一开始做节目的时候,她总是害怕面对被采访的对象一样。<br />
她害怕他说:“乔伊,你这个电视台的著名节目主持人,总不至于到外面玩了一趟就变心了吧?”<br />
或者他会说:“行了,你什么也别说,外面形势已经够乱的了,你就别再跟着添乱了,行吗?”<br />
“独创舞步”是他们以前常去的地方,有一个模仿王菲的歌手常常在那儿唱给自己的情书,她爱穿一双带流苏的暗红色长统靴,黑色超短裙,由于长统靴的关系,他们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叫“流苏”乔伊记得张爱玲小说里曾经有个女人名叫流苏,这个流苏和那个流苏在冥冥中是否也有联系——时空跳跃,乔伊觉得自己思绪走得太远了。<br />
独创舞步酒吧上面有一个露天凉台,上面挂着一串串半明半暗的串灯,灯影里有师傅在做小吃。那些串灯看上去实在像一只只神秘的眼睛,空洞无物地望着夜空。<br />
那时候,乔伊常说:“我最喜欢绿色的眼睛。”<br />
宁浩说:“你就喜欢虚无缥缈的东西。”<br />
“这里就像一个黏稠的、湿哒哒的梦境,我们都是别人梦境中的人物。”<br />
“不会吧?那我生意上赚的钱也都是虚的喽?”<br />
“那是实的。”<br />
“你不是说咱们都是别人梦境中的人物吗?我可不希望真是那样,要真是那样我可就惨了,我为赚钱操劳半生,结果是大梦一场,醒来后依旧两手空空——早知道要成为别人梦境中的人物,我就什么都不干了。”<br />
“连恋爱也懒得谈了?”<br />
宁浩看了她一眼,把手伸过来搂住她,一脸严肃地说:“钱可以不赚,恋爱不能不谈。”<br />
这时候,楼下酒吧传来一阵迷幻的音乐,他俩看见四周的几对坐在灯影里的情侣都在忘情地拥吻,像是受到传染似的,宁浩和乔伊也开始接吻,那是记忆中他们吻得最长的一次。<br />
汽车在夜的霓虹里缓慢穿行,汽车上的人不经意间看到了风景:屋顶露台上那宛若玻璃一般的世界里,几对情侣正在长吻。他们姿态各异,被时间凝定在镜框里——那是他们一生中所能见到的最美的一幕,也许到死都会记忆起那一幕。<br />
露天凉台上空无一人,乔伊还坐在老位子上,等待宁浩的到来。由于这场“白色瘟疫”的缘故,做小吃、点心的厨师已经不见了,条案上只摆了一些用细长玻璃杯装着的饮料,乔伊过去取了一杯。<br />
那些接吻的情侣,仿佛1秒钟之前还在那儿,一转眼工夫就不见了。乔伊坐在那儿,四周黑森森的,那些绿色串灯灭掉许多,不知是因为生意淡了的缘故故意关掉的,还是因为灯坏了,总之露台上的气氛与从前大不一样了。什么都变了。<br />
“乔伊,你变了。”<br />
乔伊想起宁浩在电话里忽然冒出这样一句,没头没脑的一句话,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。如果他真的感觉出什么,不如就把事情的真相和盘托出,把什么都告诉他算了。但事情的进展并不像乔伊想象的那样顺利,那天晚上,乔伊竟然没把想分手的事说出口。<br />
宁浩迈着颇为稳健的脚步走上黑森森的露台。他中等个儿,西装常选纯黑色的,汽车也是黑的。宁浩说他的黑色东西不少甚至包括手绢。乔伊以前常嘲笑他,说那是懒人和色盲的做法,不过倒是可以省掉许多麻烦。乔伊说她以前采访过一个影视名人酷爱白色,连吃冰淇淋都不吃有颜色的。<br />
“怎么样,玩得还好吧?”<br />
宁浩拉过一把椅子,一面解开西服纽扣一面坐下来,一脸从容,没有一点异样的痕迹。他身上有一种天然的洒脱,虽然这种东西他本人可能意识不到,但那确实存在。<br />
“还好。”“那边吃的怎么样?”<br />
“可以。”<br />
两人说话的时候,隔着一段距离,由于四周的黑暗,这段距离变得就像一口深井,深不可测。宁浩说最近受到瘟疫的影响,生意很不好做,又问乔伊最近电视台里情况怎样,节目还在继续吗,受没受到白色瘟疫的影响。<br />
乔伊不做声,想着该怎样把跟他分手的事说出口。可宁浩就是不给她机会,一直在谈他生意上的事,并掏出一块黑手绢来不时擦拭额上的汗。现在用手绢的人已经很少了,大多数人都使用纸巾,但宁浩觉得还是手绢好,他说虽然他年纪不大,但却是个恋旧的男人。<br />
“怎么样,上我那儿还是上你那儿?”结完账之后,他问。<br />
“我我想回家。”乔伊犹犹豫豫地说。<br />
“不去我那儿了?咱们可好长时间没‘办事’了。”<br />
乔伊听到“办事”两个字,觉得很不舒服。她说:“算了吧,我得回家。”<br />
宁浩就帮她拿着包,两人下楼。那楼梯又窄又陡,下面一片黑暗。底下酒吧里因为没有客人,灯关掉一大半,只留着鬼火似的几盏。酒吧老板是个染着红头发的男人,他拿出一颗烟来请宁浩抽。他说:“嗨,这瘟疫闹的,客人都不敢来了。”<br />
其他酒吧都已经关门了事,生意做不下去了。“独创舞步”还硬撑着往前走了几步,不过据酒吧老板说,下星期再没有人来,可能就要关门了。<br />
他们走到黑沉沉的底楼,酒吧里传来莫文尉和黄品源的歌:那么爱你为什么。“也许吧,他爱你比我多离开你是错是对如果是种解脱,为什么还会有眷恋在我心中,那么你爱为什么”<br />
宁浩的车就停在酒吧门口。<br />
暗淡的霓虹映在他晶亮的车上,看得出来,车擦得很亮。他是个干净的讲究生活品味的男人,他的皮鞋他的车他的脸面,永远是干干净净的,而乔伊给他的生活履历表上带来了污点,虽然这个污点还没有被揭示出来,但早晚它会浮到水面上来的。乔伊想,宁浩一旦知道她跟别人好,他一定不会放过她的。因为他不能忍受被一个女的甩了。<br />
——我送你吧?<br />
——不用,我自己打车回去。<br />
两辆车正好开向两个方向,并且越走越远。<br />
对月独舞的女人<br />
回到家里,乔伊心情烦躁,本来可以痛痛快快把那件事跟宁浩说的,可心一软又什么都没说。乔伊想起她曾经采访过的一个演员,他的事业非常成功,他不经意间说过一句话“干什么都不能心软”<br />
乔伊坐在自己的房间里,感觉那天下午演播室的强烈灯光犹在脸上。她和那个著名的演员面对面坐着,他善于交谈,几乎不用怎么提示,就能滔滔不绝。那天他说了许多重要的话,但乔伊一句也没记住,她记住的只有这句“干什么都不能心软”这句话就像对她说的。<br />
那个演员曾经离过五次婚,但他看上去依旧很年轻。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年龄,他的年龄经常在变。乔伊隐约知道,那个男演员是小姨妈柳叶儿的暗恋的对象,所以在采访结束之后,她请男演员在她的笔记本上签了个名。<br />
男演员很高兴,把名字签得眉飞色舞。<br />
“你很喜欢我演的戏?”<br />
“是我姨妈——我姨妈她很喜欢。”<br />
“噢,原来我已经这么老了。”男演员若有所思地说。<br />
乔伊以前就听说这个男演员特别怕老,这回总算见识了,他和柳叶儿在某些方面倒还真有几分相像呢,乔伊想,要到他的签名,柳叶儿一定高兴。<br />
签名还没来得及交给小姨,就闹瘟疫了。乔伊看了一下墙上的钟,已经快11点了,也不知小姨睡了没有。乔伊无意间撩开窗帘,她看到一个在二楼平台上有个对月独舞的女人,她身后的天幕上挂着一轮车轮那样大的黄月亮,女人穿着很薄的黑纱,对着月亮做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动作。<br />
电话铃响。是张晓光打来的。<br />
“你见到宁浩了?”<br />
“见了。”<br />
“那你把咱们的事都跟他说了吗?”“没说出口。”<br />
“那打算怎么办?”<br />
“不知道。很烦。”<br />
乔伊挂断电话,看到平台上的女人还在跳舞,月亮已经移动了地方,可穿黑纱曼舞的女人仍停留在老地方。<br />
寂寞空城<br />
街上变得空空荡荡,连出租车都很难找到,乔伊是从家门出来走了一段才碰到一辆出租车的。车子停了下来,拉开车门,里面冒出来一股浓浓的消毒水的味道。<br />
“是上面要求我们都要消毒的。”<br />
司机按下计价器,对坐在后排的乔伊解释道。<br />
“最近坐车的人少了,生意不好做呢。”出租车司机唠唠叨叨地抱怨。乔伊没接他的话茬,而是把张晓光家住的小区地址告诉他。因为街上没人,车开得极快,汽车在四环路上就像一艘平稳的飞船,贴着地面匀速飞行,乔伊坐在里面,昨夜对月独舞的那个女人的画面仍在眼前不断出现。<br />
“她太寂寞了吧?”<br />
乔伊猜想柳叶儿之所以在露台上跳舞,而且穿得近乎于裸体,除了病态的因素之外,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寂寞。她一直过着17岁女孩的生活,甚至在她的脑海里大概不知道自己已经变老,她生活在她的世界里,满脑子过时明星,她以为现在的明星还是小花里的陈冲,有时她还会冷不丁冒出句“东风吹战鼓擂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”之类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。<br />
“她太寂寞了。”乔伊坐在张晓光家的沙发上,再次说起她的姨妈。<br />
“你怎么老跟我说起你小姨妈?”<br />
“你没看见她,看见她你就会觉得她可怜了。我觉得一个女人要是像她那样活一辈子,真是太可怜了。”<br />
张晓光端了两杯咖啡,一杯放在乔伊面前,一杯给自己。他说:“你怎么知道她可怜的?你知道她的感受吗?没准她觉得特别幸福呢,她在凉台上跳舞又怎么啦?没准儿人还健身呢。”张晓光说完之后,他自己先笑了起来。他走过来,坐在乔伊坐的那张沙发的扶手上,一只手搂住乔伊,腾出另一只手来举起遥控器关电视。<br />
“哎,你别关,我还看新闻呢。”<br />
死亡的人数还在增加,每天都有人新染上那种奇怪的病菌,播音员的声音充斥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,她说:“山西新增病例,内蒙古新增病例”乔伊盯着播音员的嘴唇出神,她想起那股刺鼻的消毒水的气味,到处都要消毒,就连麦克风也要消毒,昨天她去电视台,得知许多节目都被取消了,包括她做的“乔伊秀”领导说那是一个飞沫传播的疾病,你和被采访者面对面坐着,你不怀疑人家有病,人家还怀疑你呢。<br />
乔伊说:“那节目怎么办?”<br />
“怎么办?只好暂时停掉喽。”领导正在指挥工作人员给演播室消毒,顾不上理她。乔伊回到家呆着没事只好看电视,看来看去全是播报疑似病历的节目。这种节目给人一个误区,仿佛身边的人每天都在大批死去,电视无形中成为传播恐怖信息的罪魁祸首。<br />
张晓光关掉一盏灯,一只手在乔伊身上轻轻抚摸着。他俩被笼罩在一种浅紫色的光线里,电视里那个“恐怖的嘴唇”还在诉说,她一张一合,一张一合,就像要把那支消过毒的麦克风吃了。<br />
他们被某种不祥的气氛包围了,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活多久,前面的路该怎么走。他们只有相互搂抱着,用对方的存在来确认自己此刻还活着。他们在播音员朗声播报“死亡人数”的声音里激烈地做ài,他们大声喊叫,希望能盖过死亡的声音。<br />
电视里一遍遍播报死亡人数。<br />
他们一次次达到高潮。<br />
“死亡好像就在身边。”<br />
“乔伊,你在流血。”<br />
乔伊说:“我快死了。张晓光,你弄死我了。”<br />
乔伊的月经一向很准,没想到这个月提前来了。按她自己的话说,可能是折腾得太厉害了。两个人好像疯了似的,用身体的摩擦来抵抗恐惧,抵抗身体的消失。<br />
——哎,你说死到底是什么呀?<br />
——死就是消失不见了。<br />
——我们都会消失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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