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二郎听话，阿娘这都是为了你好，这狸奴到底是畜牲一只，野性未驯，今日不小心伤你一手，明日就能咬你的肉，喝你的血。”<br />
谢二郎怔怔地看了会儿谢狁，忽然就沉下了脸，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出去了。<br />
快要离开太极宫时，谢二郎遇到了从肩舆上下来的李化吉，二人的目光骤然相对，皆有一怔。<br />
谢二郎大步向前，站到李化吉面前：“谢三郎是我的亲生弟弟，当他被你重伤的消息传到建邺时，我恨不得想让你以命相抵，你是有弟弟的人，应当能理解我的心情。”<br />
“但无论如何，这都是我做的事，我一力背下所有的后果。三郎为了你，不惜以命威胁我，他从来没有这般对过一个人，你不能辜负他。”<br />
第69章<br />
李化吉闻言, 目光静静地望向谢二郎。<br />
她柔弱如水，水却能化万物，也能灭万物, 让谢二郎从那份温婉里感受到了铿坚的力量。<br />
李化吉道：“二兄若对我有意见, 只管冲我来就是, 何必殃及无辜。”<br />
她面对着从战场上厮杀下来的大将军，却没有丝毫的怯意。<br />
谢二郎狭眸半眯, 正要说话，就见寿山圆乎乎的身躯从宫室内滚了出来，面带那讨好的笑，道：“皇后娘娘，陛下正等着你呢。”<br />
谢二郎眼里一勾讥诮，再不多眼, 一甩披风扬长而去。<br />
李化吉侧身望他, 不知在思忖什么, 寿山再次小心翼翼地提醒了她, 李化吉才命碧荷抱起那叠公文，与她一道进了被辟做书舍的偏殿。<br />
谢狁伤了右手, 有诸多的不变, 就是要饮盏茶, 也要人帮忙斟好, 可他偏不喜欢仆从近身伺候, 于是照顾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李化吉身上。<br />
她走过去, 温声道：“茶水可还有？”<br />
谢狁道：“有, 你坐下歇歇。方才是不是遇上二兄了？他有没有说不中听的话？”<br />
李化吉道：“没有, 他倒是为你说了几句话。”<br />
谢狁诧异，眼眸微异, 道：“他说什么了？”<br />
李化吉道：“叫我不要辜负你的心意。”<br />
谢狁心中长嘶一声，想谢二郎保不准就是故意的，苦肉计谁人不识？他这样说话，倒显得谢狁急功近利，有挟恩求报之嫌了。<br />
他正襟危坐道：“因我劝二兄时曾提起过他幼时豢养的狸奴被母亲杀掉一事，他换位思考下，才惊觉他虽厌恶母亲，却终究成了与母亲一般的人，因此有了些许感伤。”<br />
谢狁说完，小心翼翼地望向李化吉：“我知你介怀新婚夜之事，我亦不喜，家中几位兄弟无人会喜母亲以‘为你着想’为理由，横加干涉自己的生活。在这件事上，我与你是一样的。”<br />
李化吉不想和谢狁谈论过去，便转开话题：“你要的公文我都取来了，你现在就要看吗？”<br />
谢狁不意外李化吉的态度。<br />
他虽然也想李化吉释怀，可也心知过去不更改，最要紧的是未来。<br />
谢狁便道：“我右手受伤，写不了字，还要化吉助我。”<br />
他要处理的第一份公文就是郗家之案。<br />
因事由那位懈怠的郗家公子而起，因此郗家家主先上书为这位不成器的儿子求恩典。<br />
李化吉捧着折子为谢狁念了半天，发现郗家家主的核心思想只有两点：其一，这是潜规则，谢狁可治一人知罪，难道能治百官之罪吗？潜规则之所以为潜规则，就是被大家承认且遵守，谢狁骤然要改，能拗得过世家之意吗？<br />
其二，治粟内史曾是王家的府衙，赈济米银被分刮，也不过是因潜规则在那，郗家的那位公子不善庶务，并未参与其中，顶多有个失察之责，然这与贪墨相比到底是小罪，故而想用典官制替郗家的那位公子免去。所谓的典官制度，就是用官阶去折抵刑罚，郗家的那位公子官阶并不算高，但折此刑罚也算够用。<br />
而世家沉淀多年，他白身回去休养几年，等大家把这件事遗忘了，照旧可以出来做官。这就是郗家的家主打的如意算盘，<br />
但谁都不能指责过多，因为长久往来，大家都是如此。<br />
但因为他的辩解，李化吉也读懂了，因为法不责众，所以那些人命与郗家的那位公子毫无干系，并且郗家家主为了不殃及太多，还以此警告了谢狁，不要查下去，你不能与世家为敌。<br />
李化吉边读，手边抖：“潜规则，究竟是什么样的潜规则能包庇这些虫豸？”<br />
谢狁倒是淡然，他这双眼看过许多，能走到今日这地步，他也难免同流合污过，因此看待这些事务，比之李化吉已有了‘从来如此’的习以为常。<br />
“朝廷拨下的赈灾银，往往比实际所需高出一倍，因知他们必贪，所以留足银两叫他们贪了，不必去损害百姓的利益。但这是在盛世之年才能有的做法，大晋……做不到。”<br />
“一笔赈灾银发下来，长官刮去一半，次一等的再刮去一半，如此层叠之下，到了百姓手中，岂不是只剩了麸皮？”<br />
他用尚且完好的左手给李化吉倒了盏茶：“怀着身子，别动气。”<br />
李化吉望着谢狁平静的面容，却很难冷静下来。<br />
她从前过着衣不暖、食不饱的年岁，自然受过官府的剥削，她天然就是恨官府的。<br />
而她的爹娘又是死在山匪手里，山阴为何多山匪，平阳为何多水匪？说到底还不是官府压榨太过，逼得百姓不得不落草为寇。<br />
而这些做了寇匪的百姓继续去欺压良民，底层百姓互相倾轧导致的悲剧，说到底都是官府之过。<br />
她不明白谢狁为何还能那般淡然。<br />
李化吉可以理解谢狁看多了这样的事，习以为常，可是感情这种东西不会因为看多了就没了的。她在荒年，也看多了尸首，但仍旧能为那些无故惨死的百姓落泪，这是根植于人性中的善。<br />
可是谢狁没有，他的语气并不惨痛，也没有同情的怅然，甚至连声讥讽都没有，只是平静地叙述了一个事实而已。<br />
李化吉不自觉道：“我还是常人，做不到郎君的大度和无动于衷，不能动气。”她瞧着谢狁，语气不自觉尖锐了起来，“我以为既然身为朝廷命官，就算不能感同身受，也该有几分羞愧，在自己的治下竟然民不聊生到了这地步！”<br />
她双眼怒睁，瞪着谢狁，好似就在问‘你有什么脸，不感到羞愧？’<br />
谢狁道：“别生气了，你听我说，我不生气只是因为我以为情绪太过无能，解决不了问题，所以才慢慢地不生气而已。”<br />
李化吉咬着唇，不说话。<br />
谢狁道：“官员可以肆无忌惮地贪污不怕被抓，是因为皇权太弱，门阀政治太盛。皇帝只是傀儡，治理天下的是百官，皇帝无权管制百官不说，就算有权也不敢管，因为朝中遍地都是世家的官员，若是他们罢官不干了，整个朝政谁去治理？”<br />
李化吉了然：“所以他们才敢贪墨，才敢尸位素餐。”<br />
谢狁道：“是，我要面对的是这样一群安逸日子过惯的废物，化吉，你必须得承认，人是最会趋利避害的生物，我若要将他们管束起来，他们必然会激烈地反对。所以我必须要下猛药治。”<br />
李化吉的声音在颤抖：“那些人命是你开的药方？”<br />
谢狁点头，道：“是，我知道你一定会觉得我残忍，但是如果我不残忍，将会有更多的人死去，而汉室总有一天会倾覆在胡人的马蹄下。这是不得已的牺牲。”<br />
李化吉道：“可是这些牺牲是你强加给他们的，不是他们自愿的，你牺牲了他们能救其他人，他们却是永永远远地回不来了。还有他们的家人，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在面前，他们的家人心里会留下多大的创伤，你有想过吗？谢狁，人命不是数<br />
字，你不能把人命只当作冷冰冰的数字。”<br />
“财务是一摊烂账，你若要差，大可追溯过往，你不这样做，是因为你不能向跟随你的世家开刀，你必须坐稳你的皇位，你选择郗家，是因为郗家勾结王家最深，其余世家对他家的意见最大，你杀掉郗家，意味着能瓜分的利益会变多，那些世家不会来阻碍你，你能更顺畅地进行你的计划。”<br />
谢狁道：“用最小的牺牲，换取最大的利益。我这样做不对吗？你说人命不是数字，是因为你没有站到我这个位置来，等你站到这个位置上，你就明白了，人命必须是数字。无用的心软，才会酿下大错。”<br />
李化吉道：“我不认可。”
谢二郎怔怔地看了会儿谢狁，忽然就沉下了脸，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出去了。<br />
快要离开太极宫时，谢二郎遇到了从肩舆上下来的李化吉，二人的目光骤然相对，皆有一怔。<br />
谢二郎大步向前，站到李化吉面前：“谢三郎是我的亲生弟弟，当他被你重伤的消息传到建邺时，我恨不得想让你以命相抵，你是有弟弟的人，应当能理解我的心情。”<br />
“但无论如何，这都是我做的事，我一力背下所有的后果。三郎为了你，不惜以命威胁我，他从来没有这般对过一个人，你不能辜负他。”<br />
第69章<br />
李化吉闻言, 目光静静地望向谢二郎。<br />
她柔弱如水，水却能化万物，也能灭万物, 让谢二郎从那份温婉里感受到了铿坚的力量。<br />
李化吉道：“二兄若对我有意见, 只管冲我来就是, 何必殃及无辜。”<br />
她面对着从战场上厮杀下来的大将军，却没有丝毫的怯意。<br />
谢二郎狭眸半眯, 正要说话，就见寿山圆乎乎的身躯从宫室内滚了出来，面带那讨好的笑，道：“皇后娘娘，陛下正等着你呢。”<br />
谢二郎眼里一勾讥诮，再不多眼, 一甩披风扬长而去。<br />
李化吉侧身望他, 不知在思忖什么, 寿山再次小心翼翼地提醒了她, 李化吉才命碧荷抱起那叠公文，与她一道进了被辟做书舍的偏殿。<br />
谢狁伤了右手, 有诸多的不变, 就是要饮盏茶, 也要人帮忙斟好, 可他偏不喜欢仆从近身伺候, 于是照顾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李化吉身上。<br />
她走过去, 温声道：“茶水可还有？”<br />
谢狁道：“有, 你坐下歇歇。方才是不是遇上二兄了？他有没有说不中听的话？”<br />
李化吉道：“没有, 他倒是为你说了几句话。”<br />
谢狁诧异，眼眸微异, 道：“他说什么了？”<br />
李化吉道：“叫我不要辜负你的心意。”<br />
谢狁心中长嘶一声，想谢二郎保不准就是故意的，苦肉计谁人不识？他这样说话，倒显得谢狁急功近利，有挟恩求报之嫌了。<br />
他正襟危坐道：“因我劝二兄时曾提起过他幼时豢养的狸奴被母亲杀掉一事，他换位思考下，才惊觉他虽厌恶母亲，却终究成了与母亲一般的人，因此有了些许感伤。”<br />
谢狁说完，小心翼翼地望向李化吉：“我知你介怀新婚夜之事，我亦不喜，家中几位兄弟无人会喜母亲以‘为你着想’为理由，横加干涉自己的生活。在这件事上，我与你是一样的。”<br />
李化吉不想和谢狁谈论过去，便转开话题：“你要的公文我都取来了，你现在就要看吗？”<br />
谢狁不意外李化吉的态度。<br />
他虽然也想李化吉释怀，可也心知过去不更改，最要紧的是未来。<br />
谢狁便道：“我右手受伤，写不了字，还要化吉助我。”<br />
他要处理的第一份公文就是郗家之案。<br />
因事由那位懈怠的郗家公子而起，因此郗家家主先上书为这位不成器的儿子求恩典。<br />
李化吉捧着折子为谢狁念了半天，发现郗家家主的核心思想只有两点：其一，这是潜规则，谢狁可治一人知罪，难道能治百官之罪吗？潜规则之所以为潜规则，就是被大家承认且遵守，谢狁骤然要改，能拗得过世家之意吗？<br />
其二，治粟内史曾是王家的府衙，赈济米银被分刮，也不过是因潜规则在那，郗家的那位公子不善庶务，并未参与其中，顶多有个失察之责，然这与贪墨相比到底是小罪，故而想用典官制替郗家的那位公子免去。所谓的典官制度，就是用官阶去折抵刑罚，郗家的那位公子官阶并不算高，但折此刑罚也算够用。<br />
而世家沉淀多年，他白身回去休养几年，等大家把这件事遗忘了，照旧可以出来做官。这就是郗家的家主打的如意算盘，<br />
但谁都不能指责过多，因为长久往来，大家都是如此。<br />
但因为他的辩解，李化吉也读懂了，因为法不责众，所以那些人命与郗家的那位公子毫无干系，并且郗家家主为了不殃及太多，还以此警告了谢狁，不要查下去，你不能与世家为敌。<br />
李化吉边读，手边抖：“潜规则，究竟是什么样的潜规则能包庇这些虫豸？”<br />
谢狁倒是淡然，他这双眼看过许多，能走到今日这地步，他也难免同流合污过，因此看待这些事务，比之李化吉已有了‘从来如此’的习以为常。<br />
“朝廷拨下的赈灾银，往往比实际所需高出一倍，因知他们必贪，所以留足银两叫他们贪了，不必去损害百姓的利益。但这是在盛世之年才能有的做法，大晋……做不到。”<br />
“一笔赈灾银发下来，长官刮去一半，次一等的再刮去一半，如此层叠之下，到了百姓手中，岂不是只剩了麸皮？”<br />
他用尚且完好的左手给李化吉倒了盏茶：“怀着身子，别动气。”<br />
李化吉望着谢狁平静的面容，却很难冷静下来。<br />
她从前过着衣不暖、食不饱的年岁，自然受过官府的剥削，她天然就是恨官府的。<br />
而她的爹娘又是死在山匪手里，山阴为何多山匪，平阳为何多水匪？说到底还不是官府压榨太过，逼得百姓不得不落草为寇。<br />
而这些做了寇匪的百姓继续去欺压良民，底层百姓互相倾轧导致的悲剧，说到底都是官府之过。<br />
她不明白谢狁为何还能那般淡然。<br />
李化吉可以理解谢狁看多了这样的事，习以为常，可是感情这种东西不会因为看多了就没了的。她在荒年，也看多了尸首，但仍旧能为那些无故惨死的百姓落泪，这是根植于人性中的善。<br />
可是谢狁没有，他的语气并不惨痛，也没有同情的怅然，甚至连声讥讽都没有，只是平静地叙述了一个事实而已。<br />
李化吉不自觉道：“我还是常人，做不到郎君的大度和无动于衷，不能动气。”她瞧着谢狁，语气不自觉尖锐了起来，“我以为既然身为朝廷命官，就算不能感同身受，也该有几分羞愧，在自己的治下竟然民不聊生到了这地步！”<br />
她双眼怒睁，瞪着谢狁，好似就在问‘你有什么脸，不感到羞愧？’<br />
谢狁道：“别生气了，你听我说，我不生气只是因为我以为情绪太过无能，解决不了问题，所以才慢慢地不生气而已。”<br />
李化吉咬着唇，不说话。<br />
谢狁道：“官员可以肆无忌惮地贪污不怕被抓，是因为皇权太弱，门阀政治太盛。皇帝只是傀儡，治理天下的是百官，皇帝无权管制百官不说，就算有权也不敢管，因为朝中遍地都是世家的官员，若是他们罢官不干了，整个朝政谁去治理？”<br />
李化吉了然：“所以他们才敢贪墨，才敢尸位素餐。”<br />
谢狁道：“是，我要面对的是这样一群安逸日子过惯的废物，化吉，你必须得承认，人是最会趋利避害的生物，我若要将他们管束起来，他们必然会激烈地反对。所以我必须要下猛药治。”<br />
李化吉的声音在颤抖：“那些人命是你开的药方？”<br />
谢狁点头，道：“是，我知道你一定会觉得我残忍，但是如果我不残忍，将会有更多的人死去，而汉室总有一天会倾覆在胡人的马蹄下。这是不得已的牺牲。”<br />
李化吉道：“可是这些牺牲是你强加给他们的，不是他们自愿的，你牺牲了他们能救其他人，他们却是永永远远地回不来了。还有他们的家人，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在面前，他们的家人心里会留下多大的创伤，你有想过吗？谢狁，人命不是数<br />
字，你不能把人命只当作冷冰冰的数字。”<br />
“财务是一摊烂账，你若要差，大可追溯过往，你不这样做，是因为你不能向跟随你的世家开刀，你必须坐稳你的皇位，你选择郗家，是因为郗家勾结王家最深，其余世家对他家的意见最大，你杀掉郗家，意味着能瓜分的利益会变多，那些世家不会来阻碍你，你能更顺畅地进行你的计划。”<br />
谢狁道：“用最小的牺牲，换取最大的利益。我这样做不对吗？你说人命不是数字，是因为你没有站到我这个位置来，等你站到这个位置上，你就明白了，人命必须是数字。无用的心软，才会酿下大错。”<br />
李化吉道：“我不认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