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注定要位极人臣的女人 第222节
“女子为官此前没有先例，所以一直下不了结论，但女子通过科考取得功名，是有前例可以参考的——<br />
“科举自隋唐始，制度是代代完善，虽然自有科举考试起，应试的就一直是男人，算是约定俗成，但实际上从法律层面，一开始并没有规定女人不能参加。<br />
“直到淳熙元年，有一个九岁女童林幼玉，钻了这个空子，主动报名参加童子试。当时的考官十分震惊，但无法从法律上拒绝她，只得让她考试，结果考了整整四十三本经书，她竟无一不精。<br />
“考官将此事上报给皇上，皇上闻之震惊，虽没有授官，但将其册封为孺人诰命，又有记载称其为女进士。<br />
“自林幼玉之后，曾有一段时间女童应考者接连不断。<br />
“后来又有一个名为吴志瑞的女童，在八岁时考过童子科，引来官员责备，认为女子不能为官，不该参加科举。从此以后，女子应试才完全废绝。<br />
“虽然这两个女孩都没有被授官，但至少曾有过奖赏。”<br />
老夫人闻言，又愣了愣。<br />
她说：“还有过这样的事吗？”<br />
谢望麟颔首道：“确实鲜少听人提及，若非皇上为了知秋儿的事，到处找用的上的实例，我恐怕一生也不会听闻。反正现在知秋儿的功名已经盖棺定论了，而且不仅如此……”<br />
老夫人见儿子神情有点异样，问：“怎么了？”<br />
谢望麟道：“齐慕先倒台以后，他的不少旧事不都被查出来了吗？知秋儿与齐慕先之子齐宣正是同届中进士，他们当时的考官柳照，原本也是齐派。<br />
“齐慕先落网后，柳照也被抓了，在牢中，他供出了那届春闱的科考舞弊一事。<br />
“现在，齐宣正的功名已经被革了。<br />
“我们知秋原本是乡试解元，会试第二，殿试第一。<br />
“唯一一个拿了第二的会试，排在她前面的，就是齐宣正。<br />
“齐宣正的功名一革，后面的人排名也就顺位上前了……母亲可知这意味着什么？”<br />
老夫人已经完全呆了，只问：“意味什么？”<br />
谢望麟深吸一口气。<br />
“知秋儿现在身上不仅有功名，还连中三元。”<br />
“这等荣誉，方朝开国以来，包括知秋儿在内，总共只有三人。这其中另外一个，就是谢家的先祖谢定安。”<br />
第一百六十一章<br />
二月初春, 料峭寒意未驱，梅花灼灼已开放，梅树片片成云, 远看如夕霞飘散。<br />
谢家花园, 僻静无人之处，那棵红梅树下。<br />
将梁城闹得满城风雨的谢知秋本人, 正趁着花开之际, 在树下独自照着棋谱钻研棋局。<br />
她视线沉静, 目不转睛，左手持书，右手拿棋子, 不时在棋盘上落下一子, 看上去专心致志。<br />
花园白墙之后，又有一群小丫鬟在偷偷看她，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。<br />
谢知秋手中棋子一转, 在棋盘上“啪”的一声落下，淡然自若。<br />
自从她回到谢家以后，家中从家人到仆从, 基本上都三句话离不开她，连雀儿都整天被缠着问这些问题，大概也快要被问烦了。<br />
“小姐……”这时, 雀儿端着壶茶来到她身边，将茶具摆到棋具旁。<br />
她有些不安地道：“小姐最近几次被皇上唤去上朝, 围在路边的人都好多啊。”<br />
谢知秋颔首。<br />
她脸上平静, 只道：“无妨。”<br />
不止是家中, 现在从朝堂到民间，整个梁城大概都在谈论她。<br />
在谢知秋下定决心借齐慕先之事、将自己的身份公开在光天化日下之时, 她就料到自己必会经历这么一场风波。既然是早有预料的事，那么真的发生了，也没什么可惊奇的。<br />
“可是……”<br />
雀儿欲言又止。<br />
她犹豫地抬手，拉了拉小姐的袖子。<br />
谢知秋一顿，望过去问：“怎么了？”<br />
雀儿满眼都是担心她的神色。<br />
雀儿张了张嘴。<br />
小姐的处境，她看在眼里，难过则在心里。<br />
其实这些年来，她一直在思考，小姐想要的到底是什么。<br />
小姐说过她不想成为男人，可她也不愿屈服地去走谢家曾经人人都希望她走的道路。<br />
雀儿以前不太明白，但经过这几年，看到小姐以萧少爷的身份做过的种种事情，她好像隐隐摸到了什么——<br />
小姐非但在完成自己的理想，还在证明另外一个事实——<br />
那些人人都认为她没法做、做不到的事，她完全有能力完成，而且远比其他人做得更好。<br />
很多根深蒂固的观念，打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，但没有人去纠正，反而一代一代周而复始地传递下去，将所有人困于其中。<br />
小姐既是一个特例，又不是一个特例。<br />
她的才华稀世罕见，会遇上与萧家少爷交换灵魂这等事，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。<br />
可若是没有这种种巧合……<br />
在漫长的岁月里，不知曾有多少与大小姐相似的姑娘，被困在牢笼一般的旧习里，被时代的尘埃埋没，如一粒沙尘消失在渺渺大漠中，再找不到踪迹。<br />
男人有许多方式在历史上留下姓名，女子却被强行打压于一隅之地，连闺名都不可以对家人丈夫以外的人吐露。到头来，再以此为证，证明生女无用，强化这种扭曲的观念，将同样的扭曲一辈接一辈地传递下去。<br />
这就是小姐痛苦的缘由，也正是她不愿屈从的命运。<br />
背离传统，无疑会带来危险和苦难，严重甚至可能失去性命。<br />
而顺从传统，在苟且偷安的表象下，带来的将会是永无止境的深渊，继续将数不尽的人生埋葬其中。<br />
对小姐来说，前后都是可怕的。<br />
小姐本有唾手可得的平顺人生，在当下的世俗标准下，只要嫁给秦公子，小姐一生都会受人羡慕、衣食无忧。<br />
然而，小姐选择了后者。以一己之力去对抗整个世间的风暴，不冷静，不理智，螳臂当车，飞蛾扑火。<br />
可是，小姐还是谨慎地站上了这样凶险的棋盘，然后试探地、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落子，赌上她能赌的一切筹码，与整个世道周旋对弈。<br />
现在，雀儿凭自己朦胧的直觉感觉到，小姐大概走到了关键的地方。<br />
小姐证明了自己的能力，用一种会带来腥风血雨的方式恢复身份，反击了那些认为她做不到的人。<br />
但同样是因为她恢复了身份，小姐有极大可能会失去她以萧少爷的身份合理得来的一切。<br />
在雀儿看来，这实在悲壮又可惜。<br />
雀儿想说的话很多，但不知为何，千言万语汇到嘴边，她只问道：“小姐，你觉得……皇上还会让你做官吗？”<br />
谢知秋一凝。<br />
她素来对自己做的事情有大致的把握，对其他事情也有过人的预测能力，大约是因为这样，雀儿才会期待从她口中听到一个答案。<br />
但这一次，谢知秋垂下眼睑，手持棋子却迟迟未落。<br />
半晌，她道：“我不知道。”<br />
在齐慕先窃取黑石这桩事上，谢知秋尽可能力挽狂澜，化劣势为优势，将利益进行了最大化。<br />
但归根结底，她在一开始输了齐慕先一招，此后牵一发而动全身。<br />
在谢知秋原本的计划里，她是打算先用萧寻初的身份实现女子入仕，再换回自己的身份。<br />
至于两人所经历的情况要不要公开，要后续再看形势，能公开最好，但若是实在风险很大，也可以成为永远的秘密。<br />
可是齐慕先知道了他们二人的身份，打乱了谢知秋的全盘打算。<br />
她不得不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，将一切和盘托出，造成了现在的形式。<br />
尽管她姑且稳住了皇帝，最严重的风险应该不会有，可是能不能保住官职，却成了一个巨大的悬念，就连谢知秋，都没有十足的把握。<br />
她的指节轻叩石桌。<br />
民间的舆情、家中的情况她也在关注，但最重要的，还是朝廷的风向。<br />
传统观念肯定有影响因素，可对朝中那些官员来说，最直接的考量因素，还是利益。<br />
若是她入朝为官，会对谁有利，对谁又不利呢……？<br />
有没有办法，拉拢一些有可能中立的官员，给他们利益，让他们转为支持自己？<br />
谢知秋蹙起眉头。<br />
不得不承认，她其实颇为焦躁。<br />
因为她不敢肯定自己一定能得到满意的结果，哪怕她拼尽全力干预，这件事很可能也不是凭她能轻易主导的。<br />
谢知秋闭了闭眼。<br />
“尽人事，听天命吧。”<br />
她道。<br />
“现在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。”*<br />
湖畔边。<br />
长桌沿湖排列，一幅幅墨迹未干的字画被挂在树枝上，笔墨香萦绕。<br />
以史守成为首的骚客们，今日正聚集在此处举办文会。<br />
这一派人大部分都对齐慕先有大意见，如今齐派倒台，这批人天天都开心得像过年。<br />
“今日王利、周全之流也随他们的主子齐慕先一道去了，多亏大家的坚持，我敬诸位一杯！”<br />
“此后，天下必将四海升平、海晏河清！”
“科举自隋唐始，制度是代代完善，虽然自有科举考试起，应试的就一直是男人，算是约定俗成，但实际上从法律层面，一开始并没有规定女人不能参加。<br />
“直到淳熙元年，有一个九岁女童林幼玉，钻了这个空子，主动报名参加童子试。当时的考官十分震惊，但无法从法律上拒绝她，只得让她考试，结果考了整整四十三本经书，她竟无一不精。<br />
“考官将此事上报给皇上，皇上闻之震惊，虽没有授官，但将其册封为孺人诰命，又有记载称其为女进士。<br />
“自林幼玉之后，曾有一段时间女童应考者接连不断。<br />
“后来又有一个名为吴志瑞的女童，在八岁时考过童子科，引来官员责备，认为女子不能为官，不该参加科举。从此以后，女子应试才完全废绝。<br />
“虽然这两个女孩都没有被授官，但至少曾有过奖赏。”<br />
老夫人闻言，又愣了愣。<br />
她说：“还有过这样的事吗？”<br />
谢望麟颔首道：“确实鲜少听人提及，若非皇上为了知秋儿的事，到处找用的上的实例，我恐怕一生也不会听闻。反正现在知秋儿的功名已经盖棺定论了，而且不仅如此……”<br />
老夫人见儿子神情有点异样，问：“怎么了？”<br />
谢望麟道：“齐慕先倒台以后，他的不少旧事不都被查出来了吗？知秋儿与齐慕先之子齐宣正是同届中进士，他们当时的考官柳照，原本也是齐派。<br />
“齐慕先落网后，柳照也被抓了，在牢中，他供出了那届春闱的科考舞弊一事。<br />
“现在，齐宣正的功名已经被革了。<br />
“我们知秋原本是乡试解元，会试第二，殿试第一。<br />
“唯一一个拿了第二的会试，排在她前面的，就是齐宣正。<br />
“齐宣正的功名一革，后面的人排名也就顺位上前了……母亲可知这意味着什么？”<br />
老夫人已经完全呆了，只问：“意味什么？”<br />
谢望麟深吸一口气。<br />
“知秋儿现在身上不仅有功名，还连中三元。”<br />
“这等荣誉，方朝开国以来，包括知秋儿在内，总共只有三人。这其中另外一个，就是谢家的先祖谢定安。”<br />
第一百六十一章<br />
二月初春, 料峭寒意未驱，梅花灼灼已开放，梅树片片成云, 远看如夕霞飘散。<br />
谢家花园, 僻静无人之处，那棵红梅树下。<br />
将梁城闹得满城风雨的谢知秋本人, 正趁着花开之际, 在树下独自照着棋谱钻研棋局。<br />
她视线沉静, 目不转睛，左手持书，右手拿棋子, 不时在棋盘上落下一子, 看上去专心致志。<br />
花园白墙之后，又有一群小丫鬟在偷偷看她，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。<br />
谢知秋手中棋子一转, 在棋盘上“啪”的一声落下，淡然自若。<br />
自从她回到谢家以后，家中从家人到仆从, 基本上都三句话离不开她，连雀儿都整天被缠着问这些问题，大概也快要被问烦了。<br />
“小姐……”这时, 雀儿端着壶茶来到她身边，将茶具摆到棋具旁。<br />
她有些不安地道：“小姐最近几次被皇上唤去上朝, 围在路边的人都好多啊。”<br />
谢知秋颔首。<br />
她脸上平静, 只道：“无妨。”<br />
不止是家中, 现在从朝堂到民间，整个梁城大概都在谈论她。<br />
在谢知秋下定决心借齐慕先之事、将自己的身份公开在光天化日下之时, 她就料到自己必会经历这么一场风波。既然是早有预料的事，那么真的发生了，也没什么可惊奇的。<br />
“可是……”<br />
雀儿欲言又止。<br />
她犹豫地抬手，拉了拉小姐的袖子。<br />
谢知秋一顿，望过去问：“怎么了？”<br />
雀儿满眼都是担心她的神色。<br />
雀儿张了张嘴。<br />
小姐的处境，她看在眼里，难过则在心里。<br />
其实这些年来，她一直在思考，小姐想要的到底是什么。<br />
小姐说过她不想成为男人，可她也不愿屈服地去走谢家曾经人人都希望她走的道路。<br />
雀儿以前不太明白，但经过这几年，看到小姐以萧少爷的身份做过的种种事情，她好像隐隐摸到了什么——<br />
小姐非但在完成自己的理想，还在证明另外一个事实——<br />
那些人人都认为她没法做、做不到的事，她完全有能力完成，而且远比其他人做得更好。<br />
很多根深蒂固的观念，打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，但没有人去纠正，反而一代一代周而复始地传递下去，将所有人困于其中。<br />
小姐既是一个特例，又不是一个特例。<br />
她的才华稀世罕见，会遇上与萧家少爷交换灵魂这等事，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。<br />
可若是没有这种种巧合……<br />
在漫长的岁月里，不知曾有多少与大小姐相似的姑娘，被困在牢笼一般的旧习里，被时代的尘埃埋没，如一粒沙尘消失在渺渺大漠中，再找不到踪迹。<br />
男人有许多方式在历史上留下姓名，女子却被强行打压于一隅之地，连闺名都不可以对家人丈夫以外的人吐露。到头来，再以此为证，证明生女无用，强化这种扭曲的观念，将同样的扭曲一辈接一辈地传递下去。<br />
这就是小姐痛苦的缘由，也正是她不愿屈从的命运。<br />
背离传统，无疑会带来危险和苦难，严重甚至可能失去性命。<br />
而顺从传统，在苟且偷安的表象下，带来的将会是永无止境的深渊，继续将数不尽的人生埋葬其中。<br />
对小姐来说，前后都是可怕的。<br />
小姐本有唾手可得的平顺人生，在当下的世俗标准下，只要嫁给秦公子，小姐一生都会受人羡慕、衣食无忧。<br />
然而，小姐选择了后者。以一己之力去对抗整个世间的风暴，不冷静，不理智，螳臂当车，飞蛾扑火。<br />
可是，小姐还是谨慎地站上了这样凶险的棋盘，然后试探地、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落子，赌上她能赌的一切筹码，与整个世道周旋对弈。<br />
现在，雀儿凭自己朦胧的直觉感觉到，小姐大概走到了关键的地方。<br />
小姐证明了自己的能力，用一种会带来腥风血雨的方式恢复身份，反击了那些认为她做不到的人。<br />
但同样是因为她恢复了身份，小姐有极大可能会失去她以萧少爷的身份合理得来的一切。<br />
在雀儿看来，这实在悲壮又可惜。<br />
雀儿想说的话很多，但不知为何，千言万语汇到嘴边，她只问道：“小姐，你觉得……皇上还会让你做官吗？”<br />
谢知秋一凝。<br />
她素来对自己做的事情有大致的把握，对其他事情也有过人的预测能力，大约是因为这样，雀儿才会期待从她口中听到一个答案。<br />
但这一次，谢知秋垂下眼睑，手持棋子却迟迟未落。<br />
半晌，她道：“我不知道。”<br />
在齐慕先窃取黑石这桩事上，谢知秋尽可能力挽狂澜，化劣势为优势，将利益进行了最大化。<br />
但归根结底，她在一开始输了齐慕先一招，此后牵一发而动全身。<br />
在谢知秋原本的计划里，她是打算先用萧寻初的身份实现女子入仕，再换回自己的身份。<br />
至于两人所经历的情况要不要公开，要后续再看形势，能公开最好，但若是实在风险很大，也可以成为永远的秘密。<br />
可是齐慕先知道了他们二人的身份，打乱了谢知秋的全盘打算。<br />
她不得不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，将一切和盘托出，造成了现在的形式。<br />
尽管她姑且稳住了皇帝，最严重的风险应该不会有，可是能不能保住官职，却成了一个巨大的悬念，就连谢知秋，都没有十足的把握。<br />
她的指节轻叩石桌。<br />
民间的舆情、家中的情况她也在关注，但最重要的，还是朝廷的风向。<br />
传统观念肯定有影响因素，可对朝中那些官员来说，最直接的考量因素，还是利益。<br />
若是她入朝为官，会对谁有利，对谁又不利呢……？<br />
有没有办法，拉拢一些有可能中立的官员，给他们利益，让他们转为支持自己？<br />
谢知秋蹙起眉头。<br />
不得不承认，她其实颇为焦躁。<br />
因为她不敢肯定自己一定能得到满意的结果，哪怕她拼尽全力干预，这件事很可能也不是凭她能轻易主导的。<br />
谢知秋闭了闭眼。<br />
“尽人事，听天命吧。”<br />
她道。<br />
“现在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。”*<br />
湖畔边。<br />
长桌沿湖排列，一幅幅墨迹未干的字画被挂在树枝上，笔墨香萦绕。<br />
以史守成为首的骚客们，今日正聚集在此处举办文会。<br />
这一派人大部分都对齐慕先有大意见，如今齐派倒台，这批人天天都开心得像过年。<br />
“今日王利、周全之流也随他们的主子齐慕先一道去了，多亏大家的坚持，我敬诸位一杯！”<br />
“此后，天下必将四海升平、海晏河清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