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实说，他这地方选得的确很好，又清净又简致，一开窗就能看到院外，想来子时放烟火时，这里应当是最好的观景之地。<br/> “那我还应该感谢殿帅了？”<br/> “行啊，”他托腮看着陆曈，微微勾唇，“你要怎么谢我？”<br/> “你希望我怎么谢你？”<br/> 裴云暎撩起眼皮看她，过了一会儿，笑了一声：“那就先将你的伤养好再说吧。”<br/> “听起来你想讹人。”陆曈端起酒壶，斟了一满杯凑到唇边，一入口，满齿甜香，不由愣了一下，看向裴云暎：“不是酒？”<br/> 他看她一眼，眼神似有责备，一面提壶给自己斟满一面开口：“你还吃着药，想喝酒，不要命了？”<br/> “我特意找来的梅花饮子，我看你那些同僚们，都没给你准备甜浆。”<br/> 他一口一个“同僚”，总觉意有所指，陆曈无言以对，仰头把杯子里的饮子喝光了。<br/> 抬手时，衣袖滑下，露出带伤痕的手腕，那伤痕和往日不同，泛着点红，裴云暎见状，眉头一皱，抓住她手，问：“怎么回事？”<br/> 陆曈顿了顿。<br/> 近来身体渐渐对药物重新产生反应后，纪珣重新为她先前黄茅岗的旧伤调理。有些药对她有用有些无用，落在身上时，难免会有些意外反应。<br/> 她同裴云暎解释完，裴云暎才松开手，只是眉头仍拧着：“要一直这样试下去？”<br/> “没关系。”陆曈道：“又不疼。”<br/> 闻言，裴云暎抬起眼，看向陆曈。<br/> 陆曈：“怎么？”<br/> “疼的时候说不疼，想的时候说不想，喜欢的时候说不喜欢。”他淡道，“陆大夫，你非要这么口是心非？”<br/> 这话说得竟有几分冷意，陆曈抬眸，他盯着她，神色像是有点生气。<br/> 默了默，陆曈道：“纪医官用了药，伤口总会愈合的。”<br/> 裴云暎静静看着她，眼神复杂，过了一会儿，像是终于妥协，温声开口。<br/> “那是大夫的说法。”<br/> “对于生病的人来说，不必忍耐。疼了就喊，不舒服要说，才是病人该做的。”<br/> “陆大夫做大夫做得太久，有时候，不妨也试试将自己当作一个普通病人。”他低头，将斟满甜水的杯子塞到陆曈手中，指尖相触间，有微淡的暖意渡来。<br/> 陆曈望着面前人。<br/> 苏南略显寒冷的夜色下，青年眉眼褪去平日锋利，看着她的目光温润如丝雨恬和。<br/> “下一次你疼的时候，告诉我一声，虽然没什么用，但至少有人知道。”<br/> 陆曈呆了一下。<br/> 像是有船行至沉静寒江，渐渐划开一江春水，涟漪摇晃间，心念微动。<br/> “轰——”<br/> 隔着宿院，隐隐传来隔壁医官宿处的笑闹尖叫。<br/> 陆曈侧首。<br/> 子时了，苏南城上空开始放起烟火。<br/> 火树拂云，似赤凤飞舞，纷纷灿烂如星陨。<br/> 她起身，放下茶盅，走到院落前。<br/> 那点花光与焰火将原本冷清的街巷衬得热闹极了，一瞬间，天际铺满繁花。<br/> 陆曈仰头看着头顶焰火。<br/> 这是她下落梅峰后，第三次看烟火了。<br/> 第一次是去年除夕，第二次是戚玉台死的时候，前两次的焰火无心欣赏，唯有这一次，虽然不够盛京花火那般宏大繁盛，却觉得格外美丽。<br/> 她看向身边人。<br/> 裴云暎走到她身侧，瞥见她视线，问：“怎么了？”<br/> 陆曈摇头：“我只是想到，去年除夕日，我好像也是同你一起看的焰火。”<br/> 裴云暎怔了一下。<br/> 似乎也才想起当时画面。<br/> 那时候她跌落在满地泥水中，他高高在上，咄咄逼人，窗外璀璨银花争相开遍，而他在流动的光影中，递给她一方手帕。<br/> 有些事情，正是从那一刻开始变化的。<br/> 裴云暎看了她一眼，唇角一扬：“是啊，当时你还把我记在你的名册上，差一点，我就被你从名册上划去了。”<br/> 陆曈：“……”<br/> 她反驳：“那你还不是大半夜跑别人院子里兴师问罪，差一点，殿帅也将我拉去见官了。”<br/> 他语塞。<br/> 陆曈却咄咄逼人，转而翻起旧账：“如果当时没有发生意外，你真的会将我拉去见官？”<br/> 她这旧账翻得猝不及防，裴云暎也无奈，失笑道：“不会。”<br/> “真的？”<br/> “真的。”他歪了歪头，看了她一眼，“那你呢？那天晚上，你真打算杀了我？”<br/> “……”<br/> 陆曈别过头，避开了他这个问题。<br/> 他哧了一声，凉凉开口：“陆大夫真是铁石心肠。”<br/> 陆曈心虚一瞬，若无其事岔开话头：“你叫我来看烟火，就好好看烟火，说这些做什么？”又抬头，看着头顶长空。<br/> 李文虎特意去城里铺子里寻了各种花炮，仿佛要驱赶疫病瘟气，缤纷花色此起彼伏，将夜色燃烧。<br/> 正当她看得有些晃眼睛时，忽然间，一只白玉透雕莲花纹香囊落在她面前。<br/> 陆曈愣了一下。<br/> “苏南才过大疫，许多商铺都未开张，我去看过几间，没挑到合适的。等回到盛京再送你别的，这个先凑合，做你生辰礼物。”<br/> 裴云暎扯了下唇角：“元日了，祝陆三姑娘且喜且乐，且以永日。”<br/> 陆曈“扑哧”一声笑起来，伸手接过香囊。<br/> 裴云暎的香囊很漂亮，工艺镂刻精巧，其中熟悉的冷冽清淡香气与他怀抱的香气一模一样。她曾向这人讨了几次都没成功，未料如今倒是落在她手上了。<br/> 见她接过香囊端详，似是爱不释手，裴云暎轻咳一声，提醒开口：“这香囊你自己私用就行，切记不可露在外人面前。”<br/> 陆曈点了点头，忽然看向他：“为何不能露在外人面前？”<br/> 不等裴云暎开口，她又继续道：“是因为你怕别人知道，我和你用‘情人香’吗？”<br/> 裴云暎愣了一下，不可思议地侧首：“你知道……”<br/> 陆曈眨了眨眼。<br/> 她知道。<br/> 那是在更久以后了，和林丹青去官巷买药材时，路过一家香药局。林丹青想去挑些成香薰衣，陆曈想到当时问裴云暎讨要两次香囊无果，就顺便问了掌柜的可否自己制一味别人身上的香。<br/> 掌柜的问她要对方香囊，她拿不出来，询问一番因由后果后，掌柜的了然笑起来。<br/> “姑娘，香药局中买到的香和私人调配的香又有不同。贵族男女们不愿用香药局人人能买到的寻常熏香，常找调香师为自己调配独一无二之香，以此昭显身份尊贵。<br/> 既是独一无二，便没有两人用一模一样之香的说法。除非用香二人身份是夫妻或情人，方用同一种香方以示亲密。”<br/> “你那位公子不肯给你香方，应该就是顾忌于此吧！”<br/> 陆曈恍然。<br/> 难怪每次问他要香方，他都神情古怪，一副她做了什么出格之事的别扭模样，原来是有此担忧。<br/> 裴云暎盯着她，眉峰微蹙：“知道你还问我要。”<br/> 他误会了陆曈知晓的时间，陆曈也没有解释，只道：“就算是情人香，你我之间清清白白，你担心什么？”<br/> “清清白白？”<br/> 裴云暎扬眉，注视着着她，忽而笑了一声：“我不清白，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？”<br/> 陆曈顿住。<br/> 他说得如此坦荡，烟火下，平静双眸中眼神炽热，毫不遮掩。<br/> 那条掠过春江的船只漾开更深的浪，刹那间，令她心绪起伏，难以平静。<br/> 陆曈抬眼看他，过了会儿，开口道：“今日我生辰，你不问问我生辰愿望是什么？”<br/> 裴云暎怔了怔：“你想要什么？”<br/> 陆曈伸手，拽住他衣领。<br/> 他个子高，被拽着时，微微倾身，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，陆曈倾身过去，轻轻亲了下他唇角。<br/> 一个很轻的、若有若无的吻。<br/> 在宝炬银花中如那些散落星辰般，转瞬即逝。<br/> 裴云暎看着她。<br/> 她松开手，后退两步，转身要走，却被一把拉了回来。<br/> 那双漆黑明亮双眸里清晰映着焰火与她，柔和似长夜。<br/> 片片霞光里，他低头，吻住了陆曈。<br/> 长空之上，雪散烟花。<br/> 他的吻清浅又温柔，似落梅峰上偶然掠过的柔风，带着点屠苏酒清冽酒气，陆曈被圈在对方怀中，仰头扶着他手臂，任由清风落在唇间。<br/> 这个人，她一直推开他。<br/> 一次又一次违背心意，却很难否认自己动心。<br/> 在很多个瞬间，在他拦住她向戚玉台下跪的时候，在某个医官院春末夏初盛满花香的夜里，每一次他向她靠近，她无法回避刹那的涟漪。七夕那天他未宣之于口的眼神，丹枫台上欲言又止的那场夜雨……<br/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