朔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年轻的大法师，终于看清了他的全部形容。<br/> 那是一张年轻的面庞，任谁来猜也不会将年龄加到三十岁。但朔月有一种莫名的感觉，并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：他一定活过很多很多年。<br/> 他与大法师隔着几步距离，像是隔了几百年的飘渺云雾。<br/> 大法师赠酒，自然不包括朔月这样的无名侍卫。可是那一双琥珀色眼眸却穿过人群向他看来，露出浅淡的笑意：“既然来此，便都是这杯酒的客人，岂可遗漏。”<br/> 酒液透亮，透出含蓄的香气，众人莫不为此心旌摇曳。<br/> 大法师遥敬四周，款款道：“今夜长安，我与诸位共饮此杯。”<br/> 说罢，率先仰头饮尽此杯。<br/> 那声音平静如海浪，穿过几万丈遥远的距离，轻轻拍打在这片苍茫干涸的土地上。<br/> 朔月低头看向手中的琉璃杯盏，酒液微微晃动，映着头顶悬挂的烛火，泛起一圈一圈的金色涟漪，仿佛一张张吞噬人的嘴。<br/> ——见血封喉的枯霜。<br/> 宴席依旧进行着，没人注意到他。<br/> 在这静谧的欢腾中，大法师端着空酒杯，微笑地注视着他：“怎么不喝？”<br/> 朔月的目光在宴席上游走——有人还在欣赏大法师赠与的神酒，有人回味着自己刚刚喝下的酒，并坚信有了这杯酒，自己一定能延年益寿，百病不侵，乃至得道成神。<br/> 毒药，毒酒。朔月在大周的皇城里已经不知品味过多少。不同的酒，颜色，气味，光泽，包括服下毒药后疼痛到死亡的各种症状和过程，俱已烂熟于心，足以编纂出一本书。<br/> 如今看来，北狄酿造的毒酒也并未比周朝的高明多少，只需粗略一看，便能辨认出名字。<br/> 此酒颜色清亮，烛火下却透出隐隐暗绿，酒液浓香中带有奇异的酸涩气味，毒酒无疑。<br/> 大法师……只给自己的这杯酒中下了毒？<br/> 朔月心头一动，环绕四周，正对上乌檀的眼神。<br/> 她虽笃定大法师不敢在众人面前动什么手脚，对阿岱的人却也抱着十二分的警惕，假意将酒喝下，实则在掩面饮酒时悄然洒进了袖中，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抛弃了来自神明的恩赐。<br/> 她望向朔月，剑眉微蹙，似有千般疑惑。<br/> 陆续有人望向朔月，眼神写着“这奴婢怎得这样不知好歹”，开始注意到这个被公主带来的侍从。<br/> 大法师不为所动，只是微笑地看着他，又问了一遍。<br/> “怎么不喝？”<br/> “怎么不喝？”无需再催。<br/> “第一次见到神仙，看愣了……大法师勿怪。”<br/> 朔月腼腆地笑笑，一饮而尽。<br/> 毒酒自喉咙一路下滑，所过之处烧起烈火，掠过的器官一片狼藉。<br/> 身体开始自内而外开始溃烂。<br/> 七窍将要淌出黑血，四肢失去力量，催促他倒下。<br/> 他竭力遏制住死去的愿望，催促自己快一点复活。<br/> 红塔中的面孔属于大法师。<br/> 大法师赐下毒酒，想必是看到了送去的画像，记住了自己的面庞。在自己的酒中下毒，是试探自己是否不死。<br/> 但如果这个猜测是错的……<br/> 觥筹交错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。不知怎的，他却想起谢昀。<br/> 他像是发现了新事物的顽童，迫不及待地想告诉谢昀——陛下，你知道吗，原来中毒后可以立刻死去，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啊。<br/> 流血的耳朵勉强捕捉到什么声音。朔月竭力咽下血沫，一字一字笑道：“……多谢大法师赐酒，不胜感激。”<br/> 第55章 画像，师徒，解释<br/> 朔月醒来时，在一个温暖安静的房间里。<br/> 床四周拉着雪白垂地的帷幔，层层叠叠却依旧轻盈，遮住了一切喧嚣。<br/> 感觉有人拉开帷幔，朔月翻了个身，在柔软的床铺上迷迷糊糊唤着谢昀——今日的功课还没有完成，弓箭也没有熟练，大约又要挨陛下训斥了，这可如何是好……<br/> 他咕哝道：“陛下……”<br/> 来人站在床边，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。<br/> “陛下，我今日已经习完六张字帖了，练了两个时辰的箭了，实在是累了……”<br/> 千里之外的长安城，谢昀自噩梦中惊醒。纵使睡沉了，他也习惯性留出了最外侧的位置，即使那里已经空无一人。<br/> 半月前，太皇太后执意去了京郊白云寺礼佛。随着太皇太后的急流勇退，昔日烈火烹油的林家也渐渐消停了些许。若能如此解决，谢昀也是不愿赶尽杀绝的——但他知道，这绝不可能。<br/> 虽然亲缘又稀薄了些许，但这皇位终究更稳了一分。<br/> “废物蠢货。”<br/> 那声音嘲讽道。<br/> 不是谢昀——朔月昏昏沉沉中也确认了这人的身份。<br/> 谢昀爱骂人，但不会骂得这么不好听。<br/> “今日以后，你便是我的弟子，再想过以前那样自在无能的废物生活，是万万不能了。”那人漠然开口，“你叫什么名字？真名。”<br/> 什么，陛下又从哪里给他找了这么个灭绝师太当老师——一道激流划过脑海，朔月猛然一惊，串联起了昏迷前的种种，一时心惊肉跳。<br/> 他……终究还是昏过去了？公主呢？大法师呢？自己又是如何在这里的？<br/> “我名朝露，朝生暮死之朝，露往霜来之露。你可称我为师父。”那人平平道，“你的名字。”<br/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