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以为,”见沧沐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,迈克有些不自在地眨眨眼,说,“你已经没在这里了。”<br/> 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,沧沐的注意力被他脸上的惨状吸引,此话一出,她的专注和好奇即刻被讥讽取代:“放心,没人敢放我走。”<br/> 迈克似乎微笑了一下:“看来是的。”他顿了顿,双眼依旧盛满感情地看着她:“不过我很高兴你还在,老大醒来还能看到你。”<br/> “是,我知道。”沧沐干巴巴道。<br/> 卡蒂奇家的所有人都只会“老大”“首领”“老大”“首领”,没有人在乎她的感受,没有人在意她是不是愿意等到德尔森转醒。<br/> 迈克接着问:“这些天发生过什么事吗?”<br/> 沧沐条件反射地摇头,但她想起了警员安德鲁,便说:“警察来取过证。”<br/> “哦,取证。取什么证?”迈克不是一个好演员,他显然已经知道这件事了。<br/> “关于那辆银色轿车的。”<br/> “你怎么说?”<br/> “我说不知道,我真的不知道。”<br/> 迈克很满意似地抿抿嘴,柔声道:“然后呢?”<br/> “后来没让他们进来了,你们都没醒。”<br/> 她没提有一名警员至今仍天天在门口蹲点这事,没必要,也不符合她一贯漠不关心的做法。<br/> 之后迈克跟她闲聊了十多分钟,放她回去了。沧沐推测他应该只是想了解警察取证的情况,因为担心她会借机求助。<br/>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过迈克和巡警多么熟络,她说不准还真这么干了,当然后果也是可以预见的。<br/> 从迈克那儿出来,沧沐没有立刻回房,而是心血来潮地想看看德尔森。<br/> “我可以去看一下卡蒂奇先生吗?”沧沐不抱希望地问。<br/> 女佣的表情纹丝不动,既不惊讶,也不怀疑,仿佛沧沐提了一个再正常不过的要求。她左臂一摆,说:“请这边。”然后领她往三层靠中央的区域去了。<br/> 她们经过一个房间,沧沐探头探脑,女佣清冷的声音随即传来:“这是撒伦先生的病房。”<br/> 一时间,沧沐不知道她说的是谁,后来一想,应该是当时坐在副驾驶的家族成员,他也伤得不轻。<br/> 过了这间,下一间就是德尔森的病房了。房里除了德尔森,还有他的私人医生,罗伯森?艾略特。听见有人进门,他冷淡地一瞥,看清来人后惊得合不拢嘴。<br/> “竟然……咳,女士你来了。”<br/> 无效变脸指的就是这种,他这演技,一看就会因为不及格而被排除在卡蒂奇家族之外。<br/> 沧沐觉得需要做些解释以缓和他的惊讶之情:“迈克叫我上来了,顺便来看看。”<br/> “也很难得了。”他倒是把她和德尔森之间看得透透的,而且他的旁观者的态度也叫沧沐面对他时很自在。<br/> 床榻上,德尔森沉沉地睡着,口鼻处盖了呼吸器,听得见呼哧呼哧的呼吸声。他像一只躺在雪地里的生灵,冷硬,与世隔绝,又安详闲静。他的头部伤势不严重,但脖子上安了稳固器,经不住动静,必须小心看顾。<br/> “怎么样?”她发誓,她真的是随口一问。<br/> 罗伯森显然也这么认为——要是迈克,这会儿得感动得几欲流泪了。<br/> “没有生命危险,就是说不准什么时候醒。”<br/> 沧沐对这些陈词滥调没有兴趣,她的眼里只有呼吸机:“得靠这个吗?”用手指指呼吸机,她不知道呼吸机用亚特兰语怎么表达。<br/> “用这个比较保险。”罗伯森说着看了眼手表,开始对照仪器上显示的各项数据例行记录,这头记录完了,移到另一头。<br/> 沧沐上前填补了他移出后的空位,距德尔森的枕边不远。<br/> “女士,请保持距离。”身后传来女佣坚硬的声音。<br/> 沧沐没有搭理她,她正专注地思考,思考扯掉呼吸器后德尔森会不会命丧黄泉,或者至少让他伤情恶化,苟延残喘后丧命。<br/> 多亏一时兴起过来探望,她再次看清了自己的心。<br/> 原以为受到德尔森的拼死保护,此刻看到因重伤而虚弱的他她会迷茫、心软、愧疚和感动。<br/> 但是没有。<br/> 真的,完全没有。<br/> 她甚至有意扪心自问,试图牵扯出头发丝一般的感动,但是,没有。<br/> 她努过力了,可是这颗心,比她以为的还要坚硬,硬到就连现在,眼见曾经保护自己免受伤害的人躺在病床上、挣扎在生死之间,她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却是:摘掉呼吸器,让他死,又或是,让他,生不如死。<br/> 听从心的指示,沧沐微微俯了身,忽地听到身后传来子弹上膛的声音。<br/> “我说了请保持距离,女士!”<br/> 女佣举起了枪,多年来的训练正为这种时刻。正对面的罗伯森也停下笔头,严肃的神情中带着劝诫,一扫往日的生动。<br/> 此情此景,沧沐只觉得滑稽。<br/> 哈,这不是还防着我吗?不是知道一个人不可能对绑架犯心软吗?不是知道当一个人被逼疯可能会做出什么吗?在事情演变成这样之前,为什么不去劝劝你们亲爱的首领?提建议啊!骂醒他啊!为什么不趁早劝他放手,为什么一定要走到这种地步啊!<br/> 罗伯森清楚地看见,沧沐的表情由自嘲转向愤怒,进而变得心痛和委屈。她的模样,令他有点于心不忍。可是那又怎么样呢?他什么也做不了,更不能做。<br/> “沧沐小姐。”罗伯森惋惜地看着她,说,“我说这话可能不合时宜,但是,卡蒂奇家族前去救援的时候,发现是德尔森保护了你。能否看在这个份上,为他的生命和健康祈福呢?”<br/> 闻言,沧沐的心态轻微地扭曲了。<br/> 果然,使出了这一招。<br/> 还需要更多人提醒她是多么孤立无援吗?<br/> 当然只能放弃了,混蛋们。<br/> 在放弃的同时,沧沐灵光乍现,抓到了罗伯森刚才那番话的一处关键,一处也许能为自己的行为开脱的关键。<br/> 他们以为她不知道是德尔森救了她,所以才想加害于他。<br/> 他们以为她知道真相后会自然而然放弃害他,或许还妄想她会就此生出某种情愫,某种德尔森一直期许的情愫。<br/> 多么傲慢啊。但他们的傲慢,却是最方便利用的东西。<br/> 沧沐愣愣地看着罗伯森。<br/> ——没错,听说仇恨的对象其实会不顾生命危险保护自己的时候,人会先发愣,一时不敢相信这个事实。<br/> 然后,她慢慢挺直身体,呆呆地看向德尔森。<br/> ——下一个反应,是确认一般去看曾经的仇人,既是缓神,也是重新认识对方。<br/> “是……这样吗?”沧沐仍旧怔怔地凝视德尔森,喃喃道。<br/> ——此时完全进入内心挣扎,感知不到外界,只有自己跟自己的对话。<br/> “是……这样啊……”<br/> ——最后完成对真相的消化,重塑对“仇人”的认知,开始思考今后如何面对他。<br/> 表演完毕。<br/> 沧沐不知道罗伯森信了几分,但他明显表情放松了下来,并示意女佣收回手枪。<br/> 危机暂时解除,德尔森的,还有,她的。<br/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