孩子长起来很快, 转眼已一岁半，会走会跳, 还会追在他和玉娘身后喊爹爹、阿娘。<br/> 他弯下腰，给孩子掖了掖被角，这才放下雾青色的轻罗床帐, 缓步回了房。<br/> 夜已深了, 沈玉娇持家节俭, 夜里并不燃着太多灯烛，只四周各留两盏, 足够照明便可。<br/> 待裴瑕绕过那扇八尺高的檀木屏风, 入目便见那道坐在梳妆台前的纤丽身影。<br/> 她穿着牙白色亵衣, 肩头随意披了件黛蓝色衫子, 一头如瀑如缎的乌发逶逶垂在身后, 窄腰在发间若隐若现。<br/> 听得屏风那边的动静，她回头看来一眼，见是裴瑕, 微微笑了：去看过孩子了？<br/> 昏朦烛光下，她笑容温婉, 叫人心安。<br/> 裴瑕嗯了声，提步上前：他睡得很香, 还打着小呼噜。<br/> 大抵是午后, 阿瑜和阿瑾带着他在院子里疯玩，累着了。<br/> 沈玉娇手中牙篦沾着香露, 不紧不慢地梳着发：今日你晚归，他睡下前还问起你，爹爹怎么天黑了没回来，是不是被妖怪捉走了？我哄了好半晌，他才肯睡，实在缠人得紧。<br/> 他这么小，知道什么是妖怪？<br/> 裴瑕已走到她身侧，从铜镜里望见两人的身影，大掌搭在她肩头，弯下腰，镜里便出现他们相依的脸庞。<br/> 沈玉娇道：应当是听阿瑜说的，她现下正是好奇的年纪，总缠着我阿嫂给她讲故事才肯睡。<br/> 小侄女阿瑜已经开蒙，能识字能背诗，平日里阿瑾和棣哥儿就爱跟在姐姐屁股后头，像两个甩不掉的小尾巴。<br/> 那再过两年，也轮到我们给孩子讲故事了。<br/> 裴瑕漫不经心地说，视线始终望着镜中两人的模样。<br/> 黄澄澄的铜镜里，男子剑眉星眸，挺鼻薄唇，女子蛾眉杏眼，肤若桃花，当真是天造地设的良配。<br/> 沈玉娇自然也察觉到裴瑕凝视镜中的目光。<br/> 他停得太久，仿佛沉溺其中。<br/> 从那场宫变之后，他的心思好似愈发深沉，对旁人倒还是一贯的澹然平和，但私下与她相处，细枝末节间总透出些过分的占有欲。<br/> 譬如现下，他接过她手中牙篦，替她梳着发，忽而提议：待下回休沐，寻个画师入府，给你我作幅画如何？<br/> 沈玉娇怔了下：你丹青妙笔，何须另寻画师？<br/> 他近两年也画了不少人物画，画中之人无一例外，都是她。<br/> 无论春日赏花、夏日下棋、秋日打盹、冬日赏雪，种种模样，皆入他的画笔，惟妙惟肖，秀美灵动。<br/> 她曾提议将棣哥儿也一同入画，都被他拒绝了，说是不擅画孩童。<br/> 沈玉娇知道这就是借口，大人都能画，那么丁点大的孩子怎么画不成。<br/> 却也不好多说，他不画，她就自己画。<br/> 虽说没他画的好，但闲来无事翻一翻，倒也别有一番生趣。<br/> 我不擅自画。<br/> 裴瑕替妻子梳着头发：且你我一同入画，叫旁人来作，更为明了。<br/> 不过一件小事，沈玉娇倒无所谓，你安排便是。<br/> 又看了眼天色：不早了。<br/> 还有最后一绺。<br/> 修长掌心握着那一绺柔顺乌发，裴瑕慢慢梳着，倏地出声道：陛下下了赦旨，免那人死罪，改为流放。<br/> 他说这话时，视线始终看向镜中。<br/> 果不其然，他看到妻子轻颤的眼睫。<br/> 她垂下眼，很t轻地嗯了声：多谢你了。<br/> 玉娘糊涂了。<br/> 裴瑕握着她的发：你我夫妻，何须为个外人道谢。<br/> 沈玉娇默了瞬：以后不说了。<br/> 稍顿，又问了句：流放至何地？<br/> 裴瑕眼波轻动。<br/> 说起流放之地，他本想着谢无陵生于江南，那便往南边送，黔州、岭南、琼州皆可。<br/> 但没想到淳庆帝却将谢无陵配去了燕北。<br/> 燕北苦寒地，气候干燥冷冽，一年里有半年积雪覆盖，剩下半年则是无休止的异族侵扰。<br/> 尽管有燕王镇守北境，戎狄不敢大规模进攻，但一些偷偷摸摸的小摩擦却未曾断过，隔三差五就得出兵打一顿。<br/> 被流放燕北的罪犯，大多做些修城池、挖战壕、修葺兵器战甲之类的苦役，虽无岭南琼州的瘴气困扰，但天寒地冻、风霜雪寒，也十分艰苦。<br/> 裴瑕并不瞒沈玉娇，薄唇轻动：燕州，无诏终生不得入长安。<br/> 沈玉娇静了下来。<br/> 她其实还有许多的问题，譬如他这一月在狱中可还好，流放之日定在何时，可否给他备些金银细软哪怕送件棉衣也好。<br/> 可她知道，不能再问。<br/> 谋逆大罪，裴瑕能替他求下一条命，已是仁至义尽。<br/> 那平安，我们可能接回府中？沈玉娇问。<br/> 你我给不了他一个安稳的家，谢无陵也不能。我已寻到一户合适的人家，那户男主人外出做活时，伤了子孙根，不能有子嗣。夫妻俩感情深，一直想抱个孩子抚养。<br/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