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，一大清早，天还未亮，鸡还未鸣。<br/> 洛川王府内。<br/> 邹伯昨晚喝多了茶，半夜起夜，顶着一双迷迷瞪瞪的双眼，迷迷糊糊中，看到了长廊一道修长的身影一闪而过。<br/> 邹伯悚然一惊，待去细看，又不见人影。转而被睡意盖过，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。<br/> 残留的模糊记忆中，只记得那道影子似是朝着厨房的方向飘了去，身形高大，是个成年男子的形状。<br/> 等到天空泛起了鱼肚白，秦陌今日休沐，却还是有人在他吃早膳的时候，寻上门聊起公事来。<br/> 秦陌今日本不想接办任何公务，偏偏刘维过来提的，正是端午佳节众节度使上京的城防要事。<br/> 秦陌一听到“端午”二字，即刻放下手上的竹箸，来到了正厅。<br/> 两人围着茶桌一坐，一议便是一个时辰。<br/> 秦陌向来神色喜怒难辨，加上沙场的打磨，令他身上果决的杀伐之气越发凛冽，沉沉的威严，总叫人有些望而生畏。<br/> 他其间话语不多，基本只在紧要处点出一两句。<br/> 但刘维同他的交谈中，还是能感觉到他全程都有很仔细地听他述职。<br/> 直到邹管家大步流星从门外进来，躬身禀告：“夫......崔二姑娘到大门口了。”<br/> 秦陌脸上局促的神色一闪而过，一时间都没注意刘维接下来说了什么。<br/> 这尊俊美无俦的杀神，面上端着一副冷血无情的模样，却在听闻一个姑娘即将进门的消息后，干咳了声，低头抿了口茶，才发现杯中的茶水已尽。<br/> 他也不续杯，只将抬起一半的手，没着没落地扣在了桌沿边。<br/> 沉默须臾，扭头问向刘维道：“还有别的事吗？”<br/> 刘维见他如此，有事也是没事了，即刻识相撤退。<br/> 迈下台阶，刘维与那登门拜访的姑娘擦身而过，忍不住侧眸朝那帏帽下的面容，觑了一眼。<br/> 只因秦陌刚才的反应着实少见，令他经不住好奇对方是何方神圣，竟能叫他从八风不动的洛川王脸上，品出一点慌乱的意味。<br/> 正好来了阵东风，摇曳过台阶下的草木，拂向女子的脸庞。<br/> 那帏帽檐前的帘幕轻轻翻飞，刘维可劲儿一瞧，蓦然睁大了眼。<br/> 这帽檐底下的人......不正是王爷的前妻吗？<br/> 秦陌早已不自觉地朝门外走出了两步，长身玉立在门口悄然等待。<br/> 远远望见那道熟悉的俏丽身影，秦陌心下欣喜之余，双眸闪过了一丝黯然。<br/> 那个曾经成天到晚在他眼前晃悠的人儿，如今，只是想约她见上一面，他都需要千方百计地找借口了。<br/> 兰殊本以为，她走了之后，王府配合着主人的气场，会变成一派森森的肃杀之色。<br/> 邹伯含笑为她推开朱漆大门，入目而来，却是满庭芬芳。<br/> 兰芝芳草遍地，正前厅的高墙边，还种了好几棵黄澄澄的风铃木。<br/> 微风渐起，一片草木清香。<br/> 兰殊心里纳罕，一同他打上照面，不由衔起一抹笑意，同他揶揄这院子香成这样，住的不像是个男主人，倒像个女主人。<br/> 秦陌摸了摸鼻尖。<br/> 只是因为，她不在的这些年，他从别人口中，打听过她不少往事。<br/> 都是他曾不识的她。<br/> 其中包括，她很喜欢花，尤其是稀有昂贵的名种。<br/> 可她从来没在他面前袒露过什么喜好。也从不轻易花他的钱。<br/> 这些年在外奔波，走遍各处，一看到什么名种，他就习惯性往家里寄。<br/> 不知不觉，就种成了这番景象。<br/> 秦陌轻咳了声，道：“我经年不在家，管家可能是嫌太冷清了，多种些花草，显得有生气。”<br/> 兰殊点了点头，倒也不是不能理解。<br/> 既是来喝酒，怎能少了下酒菜。<br/> 兰殊特意带了一个食盒，跟着秦陌走到了后花园的玉兰树下。<br/> 兰殊在树下铺上了毯子，摆上小桌子，秦陌将那坛桑落酒挖了出来，提着酒坛，回过眸，兰殊打开食盒，同他显摆自己准备的下酒菜。<br/> 兰殊一张罗好，摆手叫他快坐下来。<br/>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闻一闻自己当年精心酿制的杰作，秦陌却道：“等一下。”<br/> 只见他提着酒坛径直离去，再回来，手上没了酒，多了一包油纸袋。<br/> “酒呢？”兰殊问道。<br/> “拿去温了。”秦陌屈身落座到了她旁边，看了她一眼，“别喝凉的。”<br/> 现在这个点，也算是喝的早酒，不宜贪凉。<br/> 只是当元吉提着温酒的器皿，配着一个熟悉的红泥小炉过来，放在了他们旁边，供他们随时温酒品尝。<br/> 兰殊没想到，秦陌用的是她曾习惯温酒的工具。<br/> 他之前向来喜好吃冷酒的。<br/> 转眼，秦陌将他带来的油纸袋，放置桌前打开，兰殊定睛一看，竟是一份桂花糕，新鲜出锅的余温犹在。<br/> “这算是我准备的下酒菜。”秦陌道。<br/> 兰殊不敢苟同地笑道：“哪有人喝酒吃点心的？”<br/> 秦陌看了看她，牵了下唇角，“你若是能喝，当然用不着。”<br/> 兰殊酿的一手好酒，酒量却很浅，而她送给秦陌的这坛桑落酒，适配着他的喜好，后劲极强。<br/> 她自然喝不得多少，这桂花糕，是给她小酌的过程中解闷的。<br/> 兰殊自小就喜欢桂花糕，不论哪儿的桂花糕，只要入了她的眼，她都停下脚步，赏脸尝上一尝。<br/> 只不过眼前这一份，她一口下去，目光闪过了一丝异色。<br/> 兰殊吃过很多地方的桂花糕，这并不是她吃过最好吃的，但却是她吃过，糖度含量最贴合她口味的。<br/> 这种熟悉的合口感，令她不由回想起上一世，秦陌后来也老会在她小日子来的时候，给她买各种蜜饯，以及必有的一份桂花糕。<br/> 兰殊的体质略寒，每回小日子都要吃药调节疼痛，秦陌总会在她乖乖吃药后，给她吃甜食解苦。<br/> 那时的她，特别喜欢他给她买的桂花糕。<br/> 而眼前这一份，就很像他前世给她买的那种。<br/> 可这一世他们已然不再是那种关系。<br/> 他没有理由还像前世哄她那般，特意给她买吃食的。<br/> 秦陌的眼底含着一丝紧张的切切之色，见她咽下，不动声色问道：“好吃吗？”<br/> “好吃。”兰殊勾回思绪，颔首笑道。<br/> “你喜欢吗？”<br/> “嗯。”<br/> 秦陌的双眸明显在这一刻湖光潋滟了瞬息，唇角微勾，将那桂花糕推向她道：“那你多吃点这个，酒让我来喝。”<br/> 兰殊闻言不由一笑，“本就是送给你的。还怕我抢你的不成？”<br/> 她这么说着，倒也乐意靠那糕点近些。<br/> 兰殊是个有口腹之欲的人，甚少委屈自己的嘴。<br/> 秦陌默然看着她手上不予推拒的动作，甚至为了给桂花糕腾出位置，主动将她带的卤水拼盘往他那边挪了挪，他感觉得出她确实是喜欢这点心的。<br/> 秦陌心底划过了一丝愉悦之感，素来平直的唇角不由提起。<br/> 兰殊又拿了一枚桂花糕，抿了一口，转而看他一眼，试探着询问他在哪里买的。<br/> 秦陌竟然回答了一句，和他上一世一模一样的话，“保密。”<br/> 上一世，兰殊从始至终，都没能从他口中套出卖这份桂花糕的店铺。<br/> 他那嘴严实起来，老虎钳怕是都没辙。<br/> 兰殊那会也没想过特意去查，她曾一心认为，反正他会给她买一辈子。<br/> 可这一世，叫她以后馋了，上哪儿找去？<br/> 兰殊势必要把这点心铺子套出来，坐在他对面，试探着把东南西北各大铺子的名都嘟囔了个遍。<br/> 秦陌只是抬起炉上温的差不多的桑落酒，翻起了描漆盘上的两只白瓷杯，给她先斟了一杯，“你喝一杯就好。”<br/> 看来，是决心把这个关子给她卖到底了。<br/> 兰殊不乐意了，“你这就不义气了，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，有好铺子，怎就不让人做我的生意？”<br/> 秦陌给自己的酒杯斟上，话说的漫不经心，“以后你要是想吃，和我说就好了。”<br/> 又是与上一世类似的一句话。<br/> 兰殊不由恍惚了下，凝向了他垂落的眼帘，以及那一副鬓若刀裁的熟悉脸庞。<br/> 是曾经那个冷漠的少年长大的模样，却和她想象中，不太一样。<br/> 周围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。<br/> 兰殊原以为秦陌受她的选择影响最深，人生轨迹转动明显，理应会变成，她越发不熟悉的模样。<br/> 可此时此刻，他抬起首来，视线一触碰她，面色是不改的，眼中却不自觉含出一抹温柔的笑意，一副形容神态，与上一世，几乎没什么两样。<br/> 就好像任世间如何变动，他的变化，始终如初。<br/> 秦陌见她朝他定定看了过来，便也回望向了她，兰殊却怔了一会，莫名将眼眸侧落，避过了他的视线。<br/> 有一些故人，越熟悉越好。<br/> 可有一些，越熟悉，越叫人心里不由生出乱麻。<br/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