姬萦小心谨慎地打量告里,告里却像对她毫无兴趣一样,冷淡的目光只在被风吹落的桃花上流连。<br/> “夫人喜爱桃花吗?”姬萦笑着问。<br/> “我的故乡,山上到处都是桃树。”告里缓缓开口,“每到春天,粉山连绵。”<br/> 徐见敏也跟着说道:“正是为了缓解夫人的思乡之情,我才命人在州牧府后院栽种桃树,蔚然成林。”<br/> 姬萦适时地恭维了一下徐见敏的拳拳之心,后者面露得意,拿眼去睨告里,似是要邀功求赏。<br/> 告里淡淡一笑,不爱笑的美人乍一露出笑容,无需言语便动人心魄。端看徐见敏那春心萌动的模样便能证实了。<br/> 姬萦开始反思,自己是不是也要学习一下这个物以稀为贵的道理。<br/> “上次在酒楼里见你酒量不俗,这回我特意准备了三十年的屠苏酒,今日务必要不醉不归。”徐见敏大笑道。<br/> 他大约是想模仿他老爹那副豪迈不羁的样子,只可惜画虎不成反类犬,反倒泄露了虚弱的内心。<br/> “只要大人想喝,下官自当奉陪。”姬萦含笑道。<br/> 下人们流水般地送来了美酒和佳肴,石桌上渐渐摆放不下*。<br/> 酒过三巡,徐见敏终于暴露了来意。<br/> “明萦啊,你来之前,我还和夫人打赌,赌你敢不敢一个人来。”<br/> 徐见敏已有了几分醉意,脸上露着红晕,然而一双细长的眼眸,还像狐狸般狡黠。<br/> “哦?谁赌输了?”姬萦问。<br/> “自然是夫人赌输了!”徐见敏笑道,“我一直都说,明萦道长是什么人?那可是一剑砍杀了朱邪二雄的女英雄!我自认不比朱邪二雄武功高强,明萦来此赴宴,要想对付我,还用得着帮手?”<br/> 看似寻常的话,实则危机四伏。<br/> 姬萦摆出谦逊的面孔,摆手道:“大人这话说得吓人,下官与大人无仇无怨,素来关系也很和睦,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?”<br/> “怪这世风日下,知人知面不知心啊。你看这钱张严曹四家不就是如此?他们在我面前,是何等体恤爱民,为富有仁?没能想到,竟是这般作恶多端!”徐见敏怒声道。<br/> “他们演技精湛,无怪乎大人受了蒙骗。”姬萦顺着他的话说。<br/> “还是明萦有雷霆手段啊,来了暮州不过三月,便将四家一网打尽,一纸奏书飞往青州,幸好宰相明察秋毫,念我为暮州操劳数年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没有治我识人不明的罪,否则,今日还不知有没有机会和明萦一起喝这杯酒了。”<br/> 徐见敏阴阳怪气这番话,就差明晃晃地指责姬萦了。<br/> 姬萦也不好说奏书是徐夙隐写的,毕竟徐夙隐也是自己人。她只好独自背着徐见敏的眼刀,赔笑道:“下官也是忠人之事,尽人之责而已。宰相是何等明睿的人,知道真正的害虫是暮州四家,怎会牵连大人?”<br/> “那可不好说,我那个兄长——一向是不阅世情的。”徐见敏冷笑道,“从小到大,我没见过他买什么人的账,只要是他觉得不对的,哪怕是父亲来说理都没用。姬大人,你和我那兄长相处久了,是否也是这般性格?”<br/> “下官在官场做事,自然是要阅世情的。”<br/> “那你说,这钱张严曹四家抄家所得,要如何分配啊?”<br/> 说了半天,终于到了正题。<br/> 姬萦谨慎道:“暮州州库空虚多年,许多清水衙门内的低品官员已有两年以上的欠俸,暮州兵也有将近一年的拖欠兵饷……”<br/> 徐见敏打断姬萦的话,不耐烦道:<br/> “欠俸欠饷也不是你来之后才欠的,我就问你,这么多银子,你打算如何分配?”<br/> 看来,姬萦不吐点出来,是走不出这个大门了。<br/> “大人以为如何?”她反问。<br/> “天下不平,民生凋敝,非是暮州一州缺钱,我下辖的兰州也有同样的难题。暮兰两州有同一个父母官,亲如一家,即是一家人,本官以为,暮兰两州各分五成。如何?”<br/> 姬萦只想一个大巴掌呼到徐见敏厚颜无耻的脸上。<br/> “恐怕不妥啊,大人。”姬萦说,“按律例,千百年来都是何地抄家充何地库银,这暮州抄的家,银子却流去了兰州,恐怕暮州百姓也不答应啊!”<br/> “事急从权,道理也是人定的,怎么就不妥了?”徐见敏神色不悦道,“你别以为我不知道,暮州四家抄出来多少白银,别说养暮兰两州了,就是再养一个青州,也不是不行!”<br/> “还是如下官先前所说,暮州的俸禄和兵饷拖欠多年,官员和士兵都颇有怨言,尤其是兵饷,若是久不发放,恐有兵变之忧。”<br/> “既然有兵变之忧,那就更要分一半给兰州了。这暮州怕兵变,兰州难道不怕?”<br/> 徐见敏死咬不放,但姬萦也死不松口。<br/> 姬萦是怎么也不可能让他咬去一半肥肉的,徐籍要分她的羹,这倒也罢了,徐见敏是个什么东西,也想从她碗里抢食?<br/> “姬萦,你是想抗命不成?!”徐见敏耐心耗尽,一拍石桌,露出真实面目。<br/> 姬萦退出石凳,拱手垂首称不敢。<br/> 徐见敏瞪着不知是被酒精还是愤怒染红的眼睛,恼怒不已地看着姬萦。<br/> 寂静的僵持之中,告里清冷的声音缓缓响起。<br/> “敏郎,州牧府是要搬去兰州吗?”<br/> 告里冷不丁地一句打岔,让徐见敏脸上的怒色被疑惑取代。<br/> “你怎么会这么说?”<br/> “我听这位大人说,暮州的官俸和兵饷都已拖欠多年,以致人心不稳,军心动荡。我心里好生害怕。”告里垂下眼,右手轻轻放在她微有突起的小腹上,“眼下好不容易有银两填补之前的亏空,让暮州安定下来,大人却要抽走一半去兰州,所以我才有这样一问。”<br/> “州牧府自然不会轻易变动的,而且你是女人家——你不明白钱张严曹四家到底有多少底蕴,哪怕暮州只留一半,发清此前的欠款也是绰绰有余。”徐见敏说。<br/> “以前的发清了,以后的就不发了吗?”告里幽幽问。<br/> 徐见敏被她问住,愣了一下。<br/> 姬萦适时开口道:<br/> “正如夫人所说,暮州此前的欠款只是花销的一部分,更多的是如何振兴民生萧条的暮州,使百姓安居乐业,欣欣向荣,真正有牧治所的样子。这些,都离不开银子。”<br/> “事有轻重缓急,下官理解大人作为暮兰两州父母官的心情,但暮州作为牧治所,理应是第一个被复兴的地方。”<br/> 徐见敏的表情已不像先前那样坚定,他因为“牧治所”三个字犹疑起来,姬萦的话,让他将暮州的富庶,和自己的富庶之间写上了等于。<br/> 姬萦抓住时间,再向他大倒苦水,平日里她听多了谭细细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”的诉苦,现下再重复起来,可谓如鱼得水,滔滔不绝。<br/> 终于,徐见敏一副受不了的样子,用了摆了摆手:“行了,我知道你难做了,但我作为州牧,自然不能无视同样在我辖下的兰州。不过,夫人说的也有道理,牧治所的民心和军心不能动摇。”<br/> “抄家所得,你便拿四成给兰州州库。”<br/> 徐见敏话音落下,告里轻轻道:“前几日我去若水寺上香,官道上还落下了巨石,幸而没有伤及人命,只是可怜我腹中小儿,被吓得好不安分。若不修缮,往后我连寺庙也不敢去了。反倒是那兰州,我来了这么久,也没去过一次。”<br/> 徐见敏忙说:“夫人莫怕,那官道是有些年生了,偏又修在山脚下,我这就叫他们想个办法,解决这个问题。”<br/> 他转过头来,对姬萦说:“夫人刚才说的你听见了吧?我再给暮州留一成,你遣人去把那官道给重新修缮一下,莫要让这样的事情再次上演。”<br/> 五成减到四成,再到三成。<br/> 再说,到底抄了多少,不还是她说了算吗?<br/> 姬萦心花怒放,见好就收,赶紧应是。<br/> 只是她不明白,告里的办法,她并没有采用,告里为何还要为她说话?<br/> 如果说,是因为告里身边陈姓花匠的面子,未免太过滑稽。<br/> 好不容易,姬萦找到了和告里单独相处的机会。徐见敏被前来禀告事情的下属叫开,石桌上只剩下姬萦和告里二人。<br/> 她盯着告里在和煦春光下白如栀子的脸庞,问出了心里不解的疑问。<br/> “夫人为什么要帮我?”<br/> 告里抬起冷淡而美丽的凤眼,平静地审视着对面的姬萦。<br/> “你不愿做的事,我同样如此。”<br/> 第69章 第85、86章<br/> 走出宰相府后,姬萦骑马回到太守府,向府内等待结果的众人报了平安后,又从后院的角门溜了出去,穿各种小巷,走最短距离去官驿。<br/> 路上下起了濛濛细雨,清新的雨滴扑面而来,姬萦更觉心情爽朗。<br/> 到了官驿,她将马拴在门前木柱上,抹去头顶雨滴,高高兴兴地径直而入。<br/> 敲开徐夙隐所住的厢房后,姬萦只见到了水叔。<br/> 她开口就问:“水叔,夙隐兄呢?”<br/> 水叔正拿着一张手巾擦拭厢房窗框上的灰尘,不冷不热地瞥了姬萦一眼,说:“公子出去了。”<br/> “没让你跟着?”姬萦惊讶道。<br/> “公子不让我跟着。”水叔没好气道。<br/> 见不到徐夙隐,姬萦在这里久留也没意思,她正要告辞,水叔放下手巾,忽然说道:<br/> “但我知道公子去做什么了。”<br/> 姬萦用好奇的目光等着他继续说完。<br/> “公子猜到你此去必会喜色而归,已提前去准备查抄清单了。公子是宰相派来的监察使,由他拿出的清单,徐见敏不得不信。公子为你,苦心费尽。”水叔似乎强忍着什么,戛然而止了半晌,才又缓缓说道,“以前的事,公子不想提,老夫便不提。只是希望姑娘,往后莫要辜负我们公子的殷殷情义。”<br/> 姬萦一愣,然后笑了起来。<br/> “水叔放心,夙隐兄身份高贵,却愿意助我成就霸业。此情此意,姬萦铭记于心,即便水叔没有今天这番话,我也绝不会辜负夙隐兄的深情厚谊。”<br/> 水叔瞪着她,只见眼前这年轻姣美,言笑晏晏的女子,左脸一个世字,右脸一个美字,额头上再赫然一个姬字,端的是可恶至极!<br/> 他话都说到这地步了,她竟然还在装傻卖乖!<br/> 他一口气噎在喉咙里,吞不下去,也吐不出来,最后化为一声重重的哼声,扭过头去继续擦拭窗框,不再搭理姬萦。<br/> 这老头古里古怪也不是一天两天了,姬萦毫不在意他那副噎气的表情,神情自若地告辞后,站在官驿的屋檐下,看着外边细雨霏霏的雨幕,想了想,找官驿的伙计“借”了一把伞。<br/> 那老伙计认出她是本地太守,根本不敢收钱,姬萦还是按市价给了他几个铜板。<br/> 在感恩戴德的老伙计的目送之下,姬萦把油纸伞夹在腋下,灵巧地跨上马背,骑马往州库赶去。<br/> 徐夙隐出门得早,肯定没有带伞,姬萦这把伞,就是给他准备的。<br/> 姬萦自己,那可是别说淋雨了,就是在河里泡两天两夜,也不定会生病的铁一样的身体!<br/> 就在她兴冲冲赶往州库的路上,雨突然大了。原本像银丝一样的细雨,化为瓢泼的大雨,淅淅沥沥砸在人间。<br/> 姬萦不得不展开那把为徐夙隐准备的伞,遮挡在自己头上。<br/> 急赶慢赶到了州库大门,姬萦一眼就看到正在将许多红木箱子急急忙忙往室内搬的衙役们。她没见到徐夙隐的身影,跳下马来,拦住站在屋檐下监督的荣璞瑜,故作不知道:“你们这是在做什么?”<br/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