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停下……停下!”<br/> 海里的追猎崇尚一击致命,还能再张开的嘴意味着交易的余地。<br/> “为什么!?你的目的?领地?猎物?我的心脏?告诉我!群岛的主人,你要什么!?”<br/> 光亮随着黑尾的徘徊,被一寸寸遮蔽。血将海水染红,又消散于洋流,海里的语言开始响起,与平静的波涛一起。<br/> “你看过的,闻见的,制造的……”<br/> “人类身上的……疼痛。”<br/> 那声音似从更深处涌出,层层叠叠扩散——疼痛……疼痛……疼痛……悠长更像是对故地的叙旧。<br/> “血肉的味道。”<br/> “记得吗?”<br/> “不会忘记的,你品尝过。从他身上流出,落到海里……从没消失的味道。我也闻过,不止一次,过去,昨夜……你的身上。鲜血。”<br/> “起先是那样的困惑。”比海水更冰凉的目光垂落,落向同类,“……世上竟有如此疼痛。”<br/> 万籁归于寂静,无知游鱼在颤动中迷失方向,恐惧开始爬上蓝尾人鱼的脸。<br/> 再没有哪个地方比这片海域更了解恐惧。<br/> “……你应该懂,海啸来临的时候,迷雾升起的时候。那是什么?风还是不够大,浪不够高,漩涡那么浅,是什么?……愤怒。”<br/> 声音向底下沉去,黑尾随着阴影一起下降,下降,到达同类眼前。<br/> “是的,愤怒。”<br/> “你想要的——人类……诅咒……那个人类身上的诅咒!”阴影覆盖上脸,蓝尾人鱼里拼命寻找答案,“人类的血肉给你,人类的恐惧给你,我把心脏也给你!愤怒可以平息!”<br/> 主动交出的心脏,意味着主动放弃的诅咒。诅咒里曾经的赢家一刻不停地缴械。<br/> “人类不再恐惧,你知道的!那个人类已经没有恐惧!”<br/> 食物需要出现,才能被争夺。没有恐惧意味着没有争夺诅咒的战场,没有战场就没有下一个赢家。交出心脏,那是唯一一种交出诅咒的办法。蓝尾人鱼的手臂伸向自己胸膛,蹼爪刺破皮肤。<br/> “他不会恐惧,就算我死去,你也得不到这个诅咒!群岛的主人,放我离开……我给你心脏!”<br/> 他不会恐惧。<br/> 人鱼听到近在咫尺的宣判,望向那颗被皮肤阻挡的心脏。有遗失的东西就在里面,却因从未剖开,几乎快被遗忘……几乎。恐惧的味道,他没有忘记,像石缝里渗出来的甘泉,细小的,自由的。那是相似的,又是一次比一次更截然不同的。<br/> 他曾经恐惧。<br/> “心脏?不。”<br/> 如果深海里的动物旁观过足够多的故事,譬如此地同类濒死的绝望,沾沾自喜的交易,知道那些如亘古海潮一样,永远在不停演绎的喜悦、悲伤、愤怒、贪婪……也许他会早早知道,那样一点恐惧,对于一个人类来说是多么微不足道。<br/> 可是一天、一月、一年……当人鱼阅遍行船,已然识得人类永不落幕的戏剧,在深海间嗅到一丝恐惧时,行动却先一步主宰了一切——诅咒与天性,欲望与饥饿,所有东西交织出的混乱里,他从海面钻出,一次次望向鱼尾无法抵达的陆地——无论细小的,巨大的,那已成为了唯一的事实:他在害怕。<br/> 迷雾被风吹散。<br/> 岛屿下的世界开始震颤,鱼群四面八方逃窜,蓝发蓝尾的哀嚎渐高,变成歇斯底里的尖啸。若有人能聆听此刻的深海,会知大海从无慈悲。<br/> “还给我,可以吗?”<br/> 终于,人鱼道,伸手朝向奄奄一息的同类。人类的礼仪万般复杂,残酷却与自然法则相通,海底崇尚一击致命,船上的人管那叫……虐杀。是的,他同意这个。毕露的青筋就那么伸进薄弱的腹腔,肠子,胃,食管……心脏瞬间破裂,残躯痉挛不止,最后掉出来的是舌头,喉咙一点点被捏碎。<br/> “你全身上下,品尝过他血肉的器官。”<br/> 第58章<br/> 横亘在船长室门口的是一条巨大的鱼尾。<br/> 那鱼尾定格在一个濒死挣扎的姿态, 没有头颅,没有躯体,断裂处是海鸟啄食过的惨白肉糜, 骨头泛着透明的灰。<br/> 无人知道它是何时出现在这里。空气里漂浮着死鱼和血的气味, 让人想到轮船上潮湿腥臭的厨房,以及厨师手底下斩完首、刮完鳞、清理好肚肠, 并且准备下锅的每一顿晚餐。周边船员们面色发白, 更年轻的那些仍不住捂嘴犯呕。<br/> 利瑟尔·德洛斯特站在船头, 已经盯着地上的鱼尾看了足足一刻钟。海蛇号的掌舵者身着单衣,面皮发青,双脚被鱼尾挡在门槛之内,身体被寂静的人群围在中间。他阴沉的眼珠转向了正在打颤的一个船员。<br/> “瞧瞧你的样子,恐惧?你是在恐惧吗!?告诉我,海蛇号律令第一条。”<br/> “恐惧……恐惧是无形的毒,海蛇号需要最无畏的战士。”所有人的头都低了下去。<br/> “很好, 看来恐惧还没吃掉你们的脑子。”他挥退周围的船员, 下令道, “直起你软掉的膝盖, 去把巴耐学士找来。”<br/> 阴云持续多日, 一直到正午,太阳都没出来。<br/> 艾格走上船首楼的时候, 第一眼看到的是躲在巴耐医生后面的伊登,而德洛斯特负手站在一边,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。<br/> 早上醒时一夜无梦,不管是噩梦还是溶洞, 照理来说是个好觉,但一整个上午他都在时不时走神。细细想来, 自从登陆潘多拉号,每次熟睡似乎都有一个溶洞停留在梦的一角,起先是有意忽略,后来是习惯,而昨晚黑沉的一觉空荡荡,仿佛有未知的东西从经年睡梦里彻底离开了。他换好手腕的绷带,像前两天那样,在天亮前就沿着船尾走了一圈。<br/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