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……它受伤了。”<br/> “它那不叫受伤了,它是被分尸了。”又问,“为什么那条鱼尾是黑色的?”<br/> “黑色。”黑鳞在潮湿的衣料上有轻微滑动,“黑色……是失去心脏的颜色。它没有了心脏。”<br/> “都是你干的吗?掏了它的心脏?”这是问句,里面却没有太多询问的意味。<br/> “……还有鲨鱼。”回答并不像前两个那么迅速,“鱼群吃掉了一部分……洋流带走了一部分。它该死。”<br/> 艾格没有对他的回答发表评价,他点点头,“行,海上你说了算。”<br/> 随后他推开一点他的下巴,松手,摸了摸自己的眼皮,上面还停留着潮湿呼吸一遍遍嗅过的触感。<br/> “有那么一两秒,我以为那条尾巴是你的。”他突然道,“然后眼睛就变成了这样。”<br/> 几秒的寂静,人鱼一直缠绕的尾巴失力般松开了。<br/> 风吹过来,他被推走的脑袋没有动弹。海潮涨起来,涨向礁岸的鱼尾,被放下的尾鳍也没有动弹。这一刻,连尾巴的意志都放归了大海。<br/> 第61章<br/> 惊涛轰然退下, 又层层满涨。<br/> 一只海鸟掠过礁石,啼鸣之下涛声澎湃。潮涌间的万千游鱼会有哪一条、哪一日明白飞翔的感觉吗?天空比海更深,灵魂挣脱束缚, 再也无法被召回躯体。<br/> 似乎曾有一个晴日, 海面下的人鱼也曾遇到过那样一对翅膀。<br/> 船桨载着人类来到海上,死去的海雕被女孩从船边放下, 落水的羽毛如坠石。游鱼好奇聚集, 巨大的鱼尾扫来, 又纷纷散开。<br/> 女孩闷闷不乐,于是兄长也兴致低落,他们趴在船舷边,从来不曾注意海底向上的窥视。<br/> “如果是外面的海雕……我是说,如果不把它养在城堡里,也许它就不会生病,是这样吗?艾格。”<br/> “也许。”兄长道, “但如果你一开始不把它带回去……翅膀受伤的雏鸟在野外压根活不下去。”<br/> “伤好后我就该放生它。”<br/> “别傻了。”他拍拍女孩的头, “伤好后它胖得都飞不起来。”<br/> 他们谈论海鸟的豢养, 用了整整一个下午, 讲到比起充足的食水、温暖的巢穴, 更重要的也许是飞翔和狩猎,而牢笼会毁掉它们的翅膀。鸟的天性是自由, 需要天空一样广阔的猎场。<br/> 是的。人类说,是这样的,驯服总伴随着天性的受难。<br/> 在那之上,海面之上, 刹那间神奇的言语让所有古老复杂的规律与此相通——得到总伴随失去,狂喜扎根于最深切的疼痛, 最庞大的餍足来自最漫长焦渴的欲望。还有呢?还有那始终未解的、最初的惶恐——未知的异类兼具稀奇与可怖,未知带来惊奇,未知也会带来恐惧。最重要的是,最关键的是,他会害怕吗?人类的恐惧甚至可以来自一只虫子。<br/> 什么时候他不再害怕?<br/> 到那时,他应该去海面上看一眼。<br/> “……很想。”<br/> 鱼尾在不知不觉间滑落礁石,视线降低,又随着仰头慢慢向上。自下而上的翘首,在这最熟悉的角度上,红发轮廓的背景大多数是天空。<br/> “很想,很想去船边。晚上,早上……没有去海面。”<br/> “你失踪了三天。”艾格想起来,“回来后你又去了哪里?”<br/> “……洋流。洋流汹涌的地方。”那声音在说,“在那里,气味的消失……只需要三天。”全身上下,鲜血的气味,野蛮的气味,不该带去海面的气味。<br/> “你身上的吗?”他捞起腿上的一缕头发,放到鼻端,“你闻起来只有海水味。”<br/> 眩晕让大脑和言语分离,言语的发生不由自主,因为大海从未诞生过这种语言与这些复杂的规律。<br/> 大海的伟力在于毁灭、埋葬和不容置疑的永恒。大海也从未告诉过任何一只身在其中的动物——两种感觉,烈日曝晒的疼痛,和海洋深处的荡涤,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竟能出现在同一时间、同一尾鱼。<br/> 气味在从四面八方涌来,海水味,风的气味,血的气味……以及所有气味包裹下、那靠近后再也没有远去的气味。一切都在那双红珊瑚的注视下瑟缩起来,因为疼痛,或者一种无形的、更大更难以承受的力量,每一道鳃,每一片鳍,还有每分每秒都在向外侵袭的感官。慢慢地,苍白肩膀低下,长发流下礁石,额头与衣料一点点触碰。人鱼贴上人类的膝头,像一条彻底无毒的、驯服的蛇。<br/> 艾格跟着膝盖的触感伸出手,很久后才问:“……在想什么?”<br/> 他摸到了抖个不停的鳃尖,却一直没有听到声音。<br/> “在想。”嗓音低哑平静,似乎和此地波涛的颤动无关,“在想……维纳斯咯石。”<br/> “我没听过。”<br/> “海里的一种的石头……发着紫色的光。在水浅的地方,出现过一颗绿色。”<br/> “有的时候……”艾格的手指摸到了一段鼻梁,掌心下是深一下浅一下的呼吸。<br/> “……有的时候……它像眼睛。”<br/> 他听懂了,然后问:“多大的石头?”<br/> “……沙果,那么大。闪耀……易碎。”<br/> “你命名的吗?”<br/> “群岛的人类。”<br/> “盛夏群岛一直很热闹,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很多。”艾格说,“岸上也有不少绿色的宝石……翡翠,玉石,绿松石,比沙果稍微大一点,也更坚硬,你喜欢这个?”<br/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