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时谢怀已经年老，陈郡谢氏风头正盛的杰出人物，是谢瑾的堂兄谢崇。<br/> 谢崇效仿前贤，企图借助戎旅之事，以一种与当年的郗氏、虞氏和桓氏相似的方式，谋求门户利益。<br/> 他不顾家族的反对，辞去清贵的给事黄门侍郎之职，出任建武将军、历阳太守，又转督江夏、义阳、随三郡军事，为江夏相。<br/> 其时士族子弟之间，早已流行起尚清谈、好美饰的风潮，谢崇虽门第不高，却能够辍黄散以授军旅，所以特为圣人、朝臣所重。<br/> 此后桓、虞二氏之争愈演愈烈，谢氏兄弟趁此机会，于谢崇死后相继出任豫州刺史，在平衡上下游势力的同时，大大提升了陈郡谢氏的威望，扩充了家族势力。<br/> 直到谢亿兵败逃归，被废为庶人，谢氏才不得不退出了豫州。<br/> 与郗氏、桓氏不同，谢氏在豫州，并没有真正建立起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，以至于如此轻易地就被罢免了刺史之职。<br/> 直到谢瑾执政，谢墨为将，这个问题都还没有被真正解决。<br/> 尽管如此，他们还是在豫州留下了不少影响，特别是在经济民生方面。<br/> 郗归相信，有谢瑾在中枢背书，豫州主理市马之事，会进行得很顺利。<br/> 江左若能通过桓氏购得建昌马，马匹便可自荆州出发，沿江而下，经过豫州与江州之间的西阳、新蔡诸郡后，到达扬州地界。<br/> 北府军则可自徐州出发，溯江而上，带着马匹返回京口。<br/> 唯一的不妥便是，陈郡谢氏势力太盛，早已惹得众人眼热。<br/> 郗归担心，一旦谢家通过豫州与桓氏产生牵扯，难免会被有心之人利用，作为攻讦谢瑾与谢墨的工具。<br/> 谢墨此时尚在江北御胡一线，在刘坚等人还无法独当一面的情况下，谢墨是万万不能出问题的。<br/> 谢瑾有着和郗归相似的考量。<br/> 郗归在京口的作为，不可能长久地隐瞒下去。<br/> 北府军这样一支骁勇的力量，谁人不想夺走？<br/> 一旦郗归被冠上通敌的名头，北府军的归属便会引起众家哄抢。<br/> 到了那个时候，除非郗归举兵而叛，明确表示站在朝廷的对立面，不然的话，不是北府军被瓜分成战斗力大减的几个残部，便是宿将旧卒脱离掌控各自为政。<br/> 这三种结果，谢瑾哪个都不愿意看到。<br/> 相比之下，他宁愿自己站出来，承担与桓氏结交的风险。<br/> 毕竟，所有人都知道，桓、谢之间隔着桓阳败死的深仇大恨，不可能真正成为朋友。<br/> 正因如此，谢瑾才提出了由豫州主理市马一事的提议。<br/> 他心中思量万千，唯恐郗归受到来自那些世家的不必要的伤害。<br/> 可说出口后，却仍旧担心被郗归拒绝。<br/> 郗归的目光在舆图间流转，谢瑾眨了眨眼，沉默地注视着郗归的背影。<br/> 就算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，他也心甘情愿。<br/> 毕竟，就在这一刻，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，安静得仿佛没有外界的纷扰争斗，更没有虎视眈眈的异族势力，有烛火，有花香，还有他挚爱的妻子，有他关于幸福生活的一切想象。<br/> 寂静之中，郗归扬起头颅，骄傲而不屑地回答了谢瑾的担忧：“建昌马一旦到达徐州，北府军便会获得实实在在的利益，我没必要争这一份市马的功劳。”<br/> “更何况，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。”短暂的停顿过后，郗归这样补充道。<br/> 她转过身来，于昏黄的烛火之中，与谢瑾隔着几步的距离，目光相接。<br/>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意味，谢瑾快速走了几步，将郗归揽入怀中。<br/> 郗归并没有拒绝，她依偎在谢瑾身前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，露出了一个清浅而伤感的笑容，甚至略带嘲讽。<br/> “何必如此呢？”她想，“何必非要将感情和利益掺杂在一起？”<br/> 她怕谢瑾冲昏了头脑，做出不理智的选择，怕这选择影响江北的御胡大计。<br/> “真的是这样吗？我真的是在担心这些吗？”<br/> 郗归苦笑一声，不得不承认，豫州市马，其实并不会令陈郡谢氏伤筋动骨，也不至于太过影响谢墨的行动。<br/> 她只是不喜欢这种在感情中亏欠别人的感觉。<br/> 她知道自己早已不是那个能够毫无顾忌地去爱别人、毫无负担地享受别人无保留的爱的郗归了。<br/> 她学会了在爱中权衡，她根本无法回馈给谢瑾同等的爱，她不再有放手去爱一个人的能力。<br/> 这是事实。<br/> 她接受这样的事实，并且认为这是合理的，可她仍旧不想亏欠。<br/> 这么多年来，她一直坦坦荡荡，从不亏欠任何人。<br/> 可她没有办法。<br/> 谢瑾什么都清楚，但他却从不多要。<br/> 正是他的退让，才引起了郗归的愧疚。<br/> “无所谓。”郗归强迫自己硬下心来，“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，这是他自己的决定。”<br/> 谢瑾看着郗归身后的舆图，心中百转千回，最终却只是平静地开口说道：“那么，就请阿回借我一人，帮我从中牵桥搭线，促成市马之事。”<br/> 郗归点了点头：“好。”<br/> 谢瑾与桓氏争斗多年，恐怕根本无法彼此信任，确实需要一个从中说和之人。<br/> 她思忖片刻，心中有了人选：“宋和如何？”<br/> “宋和？”谢瑾微微蹙眉，想到从前与此人接触时的情景。<br/> 宋和出身极低，幼年时便因为家贫的缘故，被父母送到寺院寄食糊口。<br/> 寺中的大和尚教他读书写字，命其整理寺中所藏的佛家典籍与儒学书传。<br/> 江左立国以来，一直崇信佛教。<br/> 寺院数十年来积累的藏书，甚至超过了许多颠沛南渡的世家大族。<br/> 宋和便是借此机会，饱读儒、释二家载籍，掌握了许多原本绝无可能获取的知识，拿到了通往仕途的敲门砖。<br/> 郗岑与那寺中的大和尚乃是好友，常常于寺中辩经。<br/> 一日辩经结束后，宋和拿出自己所写的文章，请求郗岑指点。<br/> 郗岑肯定了宋和的才华，也洞悉了他的野心。<br/> 他知道宋和绝不甘心一辈子与青灯古佛为伴，便将其带出了寺院，收为入室弟子。<br/> 早在荆州之时，谢瑾便不喜欢宋和身上那种过于强烈的目的性。<br/> 可郗岑却说，人人皆有欲望，力争上游又有何不可？<br/> 他欣赏宋和的坦诚，欣赏他面对权力毫不掩饰的炙热眼神。<br/> 然而谢瑾从不这样觉得。<br/> 当年郗岑得势之时，宋和曾经郗岑授意，于人前多次下谢瑾与王平之的面子，甚至到了王平之无法忍受的地步。<br/> 如今郗岑落败，王、谢二家掌握中枢权柄。<br/> 可地动之后，谢瑾在京口遇到宋和时，他竟全无惧怕、懊悔一类的神色，也并未因郗岑之死而透露出仇恨之心，甚至还邀功般地，引他去见郗归。<br/> 谢瑾不喜这样眼中只有利益的背主之人。<br/> 潘忠面对谢瑾时，眼中虽无明显的仇恨，却始终透露出警惕之心，这才是护主者的表现。<br/> 宋和太功利了，谢瑾不信任他。<br/> 郗岑将兵符与名册留给郗归，必定有所交代，而且势必不会授意郗归亲自掌控这支军队。<br/> 他想留给郗归的，是足够使她安稳度过后半生的筹码，而绝非涉足朝堂斗争的险途。<br/> 郗岑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，他死之后，洞悉荆州旧事的宋和，会巧言令色地推着郗归掌控北府，与谢瑾达成合作。<br/> 第81章 廷议<br/> 谢瑾不敢想象, 倘若郗归并非如此有主见、有能力的人，是不是早就成为了宋和涉足建康朝堂的踏脚石。<br/> 狼子野心，昭然可见。<br/> 种种念头在谢瑾脑中一闪而过，他斟酌着语气, 开口劝道：“这宋和未免有些太过能屈能伸, 恐怕不能尽信。”<br/> “玉郎, 人人都有优劣短长，你不过是对宋和有偏见罢了。”郗归轻笑一声, 挑眉答道, “无论如何, 你要承认，他是可用之人。市马之事，宋和再合适不过。”<br/> 谢瑾承认, 宋和是个好人选, 但他实在不希望这样的人留在郗归身边。<br/> 于是他继续劝道：“可用之人, 却并非好用之人，他对权力太过痴迷, 我担心他会伤害你。”<br/> 郗归不是没有想过这点, 但宋和确实能力出众, 她需要这样的部下。<br/> 毕竟，在此前的许多年里，北府旧部后人早已习惯了自己做主的日子。<br/> 他们或许仍旧忠于高平郗氏，可未必会一直忠于郗归这个女郎。<br/> 更何况，一旦北府军崭露头角, 他们便会逐渐尝到权力的滋味。<br/> 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有人背叛。<br/> 正因如此, 郗归需要宋和这样的人，作为一个外来者进入北府军, 与刘坚等人形成一种富有张力的平衡。<br/> 防微杜渐，忧在未萌。<br/> 这是对北府宿将后人的警惕，更是对他们的爱护。<br/> 但郗归并未对着谢瑾多作解释，只是冷漠地说道：“痴迷权力的人，自然也懂得权衡利弊。只要我对他而言还是有用的主子，他便不会调转枪头。”<br/> 谢瑾从未想过，有朝一日，他竟会与郗归一道讨论驭人之术。<br/> 郗归伸了个懒腰，走到几案旁，给自己倒了杯冷茶。<br/> 谢瑾握住她的手臂：“好端端的，喝冷茶做什么？当心伤了脾胃。”<br/> 郗归无可无不可地看了谢瑾一眼，任由他夺过冷茶。<br/> 谢瑾一边吩咐婢女准备夜宵和清露饮子，一边扶着郗归在小几旁坐下。<br/> “宋和此人，实在太过危险了。”他拧着眉头说道。<br/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