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怕惊扰到她，让她从此觉得看他一眼都脏。<br />
可他的梦中却不断响起那日她呢喃的那一声“阿夜”。<br />
所以他又渴望她知道。<br />
哪怕是对他露出厌恶的表情，也至少让他知道，那一声到底是不是他的幻觉。<br />
渊山脚下到山巅的路说长也长，说短也短。<br />
御灵而上，不过半柱香的时间。<br />
拾阶而上，也用不了一个时辰。<br />
但虞别夜扫干净所有的雪，在最后几阶台阶抬起头时，长夜已经过去，金色的朝阳凝成一条薄薄的线，自山巅薄绿与山间厚雪的彼端透出光亮。<br />
虞别夜似有所觉，双手捏着扫帚，慢慢抬起头来。<br />
凝禅正坐在最高的一阶台阶上，托腮看着他。<br />
朝阳自然也洒落在她的身上。<br />
逆光。<br />
虞别夜却恰被刺到眼睛。<br />
他眼角有些微红，却不避不让，径直看着她。<br />
半晌，虞别夜抿了抿嘴，终于开口：“你在这里多久了？”<br />
凝禅用下巴比了比上山的长路：“你猜？”<br />
这还用猜。<br />
她的动作分明是在说，从虞别夜掏出扫帚，踏上第一节 台阶开始扫雪的时候，她就在这里了。<br />
他扫了一路，她便看了一路。<br />
他扫了一夜，她就看了一夜。<br />
于是虞别夜心里被扫了一夜的台阶，重新落满了名叫凝禅的雪。<br />
他不打算扫了。<br />
偏偏凝禅说：“愣着干嘛，这不是还有两节吗？”<br />
虞别夜收了扫帚，指尖凝出灵息，一指点地，于是他身前身后所有那些重新落满了雪的石阶，骤而变得干净如初。<br />
凝禅沉默片刻，觉得自己很是看不懂虞别夜在干什么。<br />
有这本事，昨晚在干嘛？<br />
吃饱了撑的吗？<br />
她这么想，脸上自然便带了点儿一言难尽。<br />
凝禅什么都没说，虞别夜却看出了她在想什么，忍不住道：“你不是也看了一夜吗？”<br />
明明也有本事以灵息一瞬间扫平山间雪的凝禅：“……”倒也不用提醒她。<br />
她没好气地站起身，抱胸居高临下看过去。<br />
然后就发现，虞别夜好像又长高了点儿，应该是长到了前世她最熟悉的身高，虽然在她下面两节台阶，看起来却没有比她矮多少。<br />
但这不影响凝禅扬起下巴，上下打量虞别夜一番，微微挑眉道：“我替身傀全做完了。”<br />
虞别夜未料到她先说这个，愣了愣，才道：“我知道。”<br />
凝禅继续道：“渊山我也整理好了。”<br />
虞别夜道：“嗯，我也看到了。”<br />
凝禅看了他片刻：“就连虞画澜给我的那些破玩意儿，我都是亲手按上去的。”<br />
虞别夜心中徒然升起一阵不妙的预感。<br />
她边说，边从最高的一阶台阶向下一步，距离他更近，虞别夜几乎能闻见她身上的气息，他心头剧震，几乎已经快要听不清她在说什么，只求自己过分异常的心跳不要被她听到和发现。<br />
偏偏凝禅好巧不巧，一根手指恰戳在他心跳上方的胸膛上。<br />
她力度不重，只是轻轻点在上面，虞别夜却已经仿佛感觉到她指尖的体温要穿透所有的衣料与骨肉，直接触碰到他跃动的心。<br />
凝禅冷笑一声：“所有的事情我都做完了，你还回来干什么？”<br />
虞别夜有些艰难地想要开口。<br />
凝禅的笑却平静了下来。<br />
“你身败名裂的事情是虞画澜做的，他想要你知道这世界之大，你最终还是得要回到画棠山。毕竟如此声名狼藉的你却偏偏打着渊山的旗号，相当于侧面玷污了我渊山的声名，想来就算你有脸回渊山，我也不会让你入山门。”<br />
“你被人背叛的事情也很简单。那几个人本就是冲着你身上的秘密来的。他们各有目的，有的不服你为何异军突起，从少和之渊的外门弟子，一跃入合虚内门，还能随我到渊山，拥有天下第一具替身傀。还有的想试试，这替身傀到底是否真的有传说中的替命功效，若是真的，他身后的主子才会笃定地来找我下订单。”<br />
“这样想的人，还不止一个。见你受了致命伤再站起来，却只以为并非是替身傀的作用，而是伤势不重，所以你又被背刺了无数剑。”<br />
“让我猜猜，你临行之前我给你做的十三具替身傀，还剩几个？是不是一个都不剩了？不过这件事你也无需和我解释，送出去的东西，就是你的了，你想如何使用，我都不会过问。你还活着，我很高兴。”<br />
虞别夜的表情从震惊到渐渐麻木，他眼瞳一片空白，凝禅的声音很好听，但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，就像是一刀一刀在将他割到体无完肤。<br />
“你想要知道的这些真相，我都在这里告诉你了，你找我还有别的事情吗？”<br />
虞别夜脑中一片嗡然。<br />
他有太多的话被堵在嘴边，这些话被凝禅方才的这些话语一句句剥落，最后变得片字不留。<br />
只剩下了一个问题。<br />
他到底为什么来渊山。<br />
是为了知道这些事情的真相吗？<br />
是因为他纵使知道这是虞画澜的阴谋，也知道自己回到这里，凝禅未必会让他入山门，却也总想要试一试吗？<br />
是来告罪自己消耗了太多替身傀吗？<br />
不，都不是。<br />
有一句真正的原因就在嘴边，呼之欲出，答案他心知肚明，却不敢面对。“我……”<br />
“还有。”凝禅倏而打断他，抬眼，似笑非笑看向他的眼睛：“你心跳未免有点太快了。”<br />
第76章<br />
咚——<br />
咚咚——<br />
这不是凝禅距离虞别夜最近的一次。<br />
坠入南溟幽泉的小世界时， 他为了护住她，将她周密地笼在怀里，周遭的妖气密布， 光怪陆离，他却只能感受到怀中人的温度。<br />
凝禅小憩时，他俯身为她盖过毛毯， 甚至揽过她的一缕发，小心地将唇贴在上面过。<br />
但这两次，却好似都没有这一次的距离近。<br />
明明她全身上下与他接触的地方只是一点指尖，她距离他还有一步之遥，就算风吹过她的发，也无法与他的纠缠在一起。<br />
他却觉得自己好似被她的气息彻底笼罩，连灵魂都忍不住在战栗。<br />
他近乎茫然地想着她刚才的话。<br />
他的心跳真的很快吗？<br />
——是很快， 不止心跳，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都随着心跳在这一瞬沸腾，顺着将要到嘴边的话语一并上涌。<br />
再停滞。<br />
凝禅并不催他。<br />
所有的这一切，虞别夜在前世也经历过， 那次他回来时，比现在还要更形容凄惨很多。<br />
只是面前的虞别夜比上一世归来时的虞别夜要年轻许多， 甚至才刚刚有了一点青年人的轮廓。<br />
那种少年气还未彻底褪尽的锐气还没有被青年时期的稳重温润盖去，这一世的虞别夜比上一世成熟得更早，没有经过渊山那些年的沉淀，又经受了这一切洗礼，他的此刻要比过去的任何时候， 都更像是一柄剑。<br />
一柄养精蓄锐这么多年， 都还没有真正出鞘过的剑。<br />
上一世不是这样的。<br />
那时她因为恼怒他的离开，甚至给渊山多加了好几道大阵， 然后在发现这些阵都无法阻止他在夜半时分归来，于山脚栖息时，怒火更盛。<br />
所以她研究过许多灵法阵，许多封印，一开始压根不是为了做傀，而是为了暗中和虞别夜较劲。<br />
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的劲。<br />
凝禅其实觉得自己应该早就忘了自己当时的心情，但此时此刻，她竟然十分清晰地回想了起来，那些情绪像是跨越了两世的时光，重新精准地落在了她的心中。<br />
——既然走了，为何又要打着渊山的名号？<br />
既然回来，为何却从不上山？<br />
只是上一世他回来时，她情绪最激烈的时候，也只是冷冷问了一句：“虞别夜，你当渊山是什么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？”<br />
当时虞别夜沉默了许久，说：“家。”<br />
于是她所有的怒火都被这样的一个字击碎，转身不再深究。家确实是唯一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。<br />
如果家都不可以，那什么地方可以？<br />
再后来，虞别夜告诉了她许多自己这一路发生的事情，说自己被同伴背叛，多少刀剑将他贯穿，若非凝禅的那些替身傀，他恐怕早已死无全尸，但他不明白，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。<br />
又说他身败名裂的事情是被诬陷，他从未在秘境中残害过任何人，也绝没有故意将谁留在险境过。<br />
说他被下了追杀令，如今有许多人与他不死不休。这一切的背后一定另有人指使，他不知道这人的目的是什么，但直觉或许与虞画澜有关，所以这次回来，是想要无论如何都告知凝禅一声，一定当心。<br />
他满身是伤，却说，他要去查明这些事情的真相，查清楚之前，不会再回渊山。<br />
就像只是想来亲口和她说清楚这些事情，便要独身一人去奔赴一场诀别。
可他的梦中却不断响起那日她呢喃的那一声“阿夜”。<br />
所以他又渴望她知道。<br />
哪怕是对他露出厌恶的表情，也至少让他知道，那一声到底是不是他的幻觉。<br />
渊山脚下到山巅的路说长也长，说短也短。<br />
御灵而上，不过半柱香的时间。<br />
拾阶而上，也用不了一个时辰。<br />
但虞别夜扫干净所有的雪，在最后几阶台阶抬起头时，长夜已经过去，金色的朝阳凝成一条薄薄的线，自山巅薄绿与山间厚雪的彼端透出光亮。<br />
虞别夜似有所觉，双手捏着扫帚，慢慢抬起头来。<br />
凝禅正坐在最高的一阶台阶上，托腮看着他。<br />
朝阳自然也洒落在她的身上。<br />
逆光。<br />
虞别夜却恰被刺到眼睛。<br />
他眼角有些微红，却不避不让，径直看着她。<br />
半晌，虞别夜抿了抿嘴，终于开口：“你在这里多久了？”<br />
凝禅用下巴比了比上山的长路：“你猜？”<br />
这还用猜。<br />
她的动作分明是在说，从虞别夜掏出扫帚，踏上第一节 台阶开始扫雪的时候，她就在这里了。<br />
他扫了一路，她便看了一路。<br />
他扫了一夜，她就看了一夜。<br />
于是虞别夜心里被扫了一夜的台阶，重新落满了名叫凝禅的雪。<br />
他不打算扫了。<br />
偏偏凝禅说：“愣着干嘛，这不是还有两节吗？”<br />
虞别夜收了扫帚，指尖凝出灵息，一指点地，于是他身前身后所有那些重新落满了雪的石阶，骤而变得干净如初。<br />
凝禅沉默片刻，觉得自己很是看不懂虞别夜在干什么。<br />
有这本事，昨晚在干嘛？<br />
吃饱了撑的吗？<br />
她这么想，脸上自然便带了点儿一言难尽。<br />
凝禅什么都没说，虞别夜却看出了她在想什么，忍不住道：“你不是也看了一夜吗？”<br />
明明也有本事以灵息一瞬间扫平山间雪的凝禅：“……”倒也不用提醒她。<br />
她没好气地站起身，抱胸居高临下看过去。<br />
然后就发现，虞别夜好像又长高了点儿，应该是长到了前世她最熟悉的身高，虽然在她下面两节台阶，看起来却没有比她矮多少。<br />
但这不影响凝禅扬起下巴，上下打量虞别夜一番，微微挑眉道：“我替身傀全做完了。”<br />
虞别夜未料到她先说这个，愣了愣，才道：“我知道。”<br />
凝禅继续道：“渊山我也整理好了。”<br />
虞别夜道：“嗯，我也看到了。”<br />
凝禅看了他片刻：“就连虞画澜给我的那些破玩意儿，我都是亲手按上去的。”<br />
虞别夜心中徒然升起一阵不妙的预感。<br />
她边说，边从最高的一阶台阶向下一步，距离他更近，虞别夜几乎能闻见她身上的气息，他心头剧震，几乎已经快要听不清她在说什么，只求自己过分异常的心跳不要被她听到和发现。<br />
偏偏凝禅好巧不巧，一根手指恰戳在他心跳上方的胸膛上。<br />
她力度不重，只是轻轻点在上面，虞别夜却已经仿佛感觉到她指尖的体温要穿透所有的衣料与骨肉，直接触碰到他跃动的心。<br />
凝禅冷笑一声：“所有的事情我都做完了，你还回来干什么？”<br />
虞别夜有些艰难地想要开口。<br />
凝禅的笑却平静了下来。<br />
“你身败名裂的事情是虞画澜做的，他想要你知道这世界之大，你最终还是得要回到画棠山。毕竟如此声名狼藉的你却偏偏打着渊山的旗号，相当于侧面玷污了我渊山的声名，想来就算你有脸回渊山，我也不会让你入山门。”<br />
“你被人背叛的事情也很简单。那几个人本就是冲着你身上的秘密来的。他们各有目的，有的不服你为何异军突起，从少和之渊的外门弟子，一跃入合虚内门，还能随我到渊山，拥有天下第一具替身傀。还有的想试试，这替身傀到底是否真的有传说中的替命功效，若是真的，他身后的主子才会笃定地来找我下订单。”<br />
“这样想的人，还不止一个。见你受了致命伤再站起来，却只以为并非是替身傀的作用，而是伤势不重，所以你又被背刺了无数剑。”<br />
“让我猜猜，你临行之前我给你做的十三具替身傀，还剩几个？是不是一个都不剩了？不过这件事你也无需和我解释，送出去的东西，就是你的了，你想如何使用，我都不会过问。你还活着，我很高兴。”<br />
虞别夜的表情从震惊到渐渐麻木，他眼瞳一片空白，凝禅的声音很好听，但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，就像是一刀一刀在将他割到体无完肤。<br />
“你想要知道的这些真相，我都在这里告诉你了，你找我还有别的事情吗？”<br />
虞别夜脑中一片嗡然。<br />
他有太多的话被堵在嘴边，这些话被凝禅方才的这些话语一句句剥落，最后变得片字不留。<br />
只剩下了一个问题。<br />
他到底为什么来渊山。<br />
是为了知道这些事情的真相吗？<br />
是因为他纵使知道这是虞画澜的阴谋，也知道自己回到这里，凝禅未必会让他入山门，却也总想要试一试吗？<br />
是来告罪自己消耗了太多替身傀吗？<br />
不，都不是。<br />
有一句真正的原因就在嘴边，呼之欲出，答案他心知肚明，却不敢面对。“我……”<br />
“还有。”凝禅倏而打断他，抬眼，似笑非笑看向他的眼睛：“你心跳未免有点太快了。”<br />
第76章<br />
咚——<br />
咚咚——<br />
这不是凝禅距离虞别夜最近的一次。<br />
坠入南溟幽泉的小世界时， 他为了护住她，将她周密地笼在怀里，周遭的妖气密布， 光怪陆离，他却只能感受到怀中人的温度。<br />
凝禅小憩时，他俯身为她盖过毛毯， 甚至揽过她的一缕发，小心地将唇贴在上面过。<br />
但这两次，却好似都没有这一次的距离近。<br />
明明她全身上下与他接触的地方只是一点指尖，她距离他还有一步之遥，就算风吹过她的发，也无法与他的纠缠在一起。<br />
他却觉得自己好似被她的气息彻底笼罩，连灵魂都忍不住在战栗。<br />
他近乎茫然地想着她刚才的话。<br />
他的心跳真的很快吗？<br />
——是很快， 不止心跳，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都随着心跳在这一瞬沸腾，顺着将要到嘴边的话语一并上涌。<br />
再停滞。<br />
凝禅并不催他。<br />
所有的这一切，虞别夜在前世也经历过， 那次他回来时，比现在还要更形容凄惨很多。<br />
只是面前的虞别夜比上一世归来时的虞别夜要年轻许多， 甚至才刚刚有了一点青年人的轮廓。<br />
那种少年气还未彻底褪尽的锐气还没有被青年时期的稳重温润盖去，这一世的虞别夜比上一世成熟得更早，没有经过渊山那些年的沉淀，又经受了这一切洗礼，他的此刻要比过去的任何时候， 都更像是一柄剑。<br />
一柄养精蓄锐这么多年， 都还没有真正出鞘过的剑。<br />
上一世不是这样的。<br />
那时她因为恼怒他的离开，甚至给渊山多加了好几道大阵， 然后在发现这些阵都无法阻止他在夜半时分归来，于山脚栖息时，怒火更盛。<br />
所以她研究过许多灵法阵，许多封印，一开始压根不是为了做傀，而是为了暗中和虞别夜较劲。<br />
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的劲。<br />
凝禅其实觉得自己应该早就忘了自己当时的心情，但此时此刻，她竟然十分清晰地回想了起来，那些情绪像是跨越了两世的时光，重新精准地落在了她的心中。<br />
——既然走了，为何又要打着渊山的名号？<br />
既然回来，为何却从不上山？<br />
只是上一世他回来时，她情绪最激烈的时候，也只是冷冷问了一句：“虞别夜，你当渊山是什么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？”<br />
当时虞别夜沉默了许久，说：“家。”<br />
于是她所有的怒火都被这样的一个字击碎，转身不再深究。家确实是唯一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。<br />
如果家都不可以，那什么地方可以？<br />
再后来，虞别夜告诉了她许多自己这一路发生的事情，说自己被同伴背叛，多少刀剑将他贯穿，若非凝禅的那些替身傀，他恐怕早已死无全尸，但他不明白，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。<br />
又说他身败名裂的事情是被诬陷，他从未在秘境中残害过任何人，也绝没有故意将谁留在险境过。<br />
说他被下了追杀令，如今有许多人与他不死不休。这一切的背后一定另有人指使，他不知道这人的目的是什么，但直觉或许与虞画澜有关，所以这次回来，是想要无论如何都告知凝禅一声，一定当心。<br />
他满身是伤，却说，他要去查明这些事情的真相，查清楚之前，不会再回渊山。<br />
就像只是想来亲口和她说清楚这些事情，便要独身一人去奔赴一场诀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