季绾刚迈开步子，余光里，天子的龙袍再次被一只小手攥住。<br/> 姚宝林忍着伤痛爬起来，乞求天子不要离开。<br/> 似乎心中已经清楚自己彻底失宠，天子给她的不过是最后的体面，日后，这个男人再不会留宿她的寝宫。<br/> “陛下陪陪臣妾，臣妾好怕。”<br/> 她是真的怕了，没有帝王的宠爱，无依无靠的她难以在后宫苟活。<br/> 后宫女子寂寥，昔日那些被她嘲讽过的嫔妃，是不会错过折磨她的机会。<br/> 伴君多年，情分还是会有的吧。<br/> 她卑微地想。<br/> 可承昌帝毫不犹豫抽出龙袍的一刹，扼杀了她所有的妄想。<br/> 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，她倒在床上泣不成声。<br/> 自己终究不过是燕燕莺莺中最被轻视的那个。<br/> 季绾喟叹，跟上圣驾，朝御书房的方向走去。<br/> 承昌帝没有乘步辇，带着季绾走在甬道上。<br/> 两侧宫人相继跪地。<br/> 橙黄橘绿的时节，石缝青苔枯，葱茏芊绵褪尽，梧叶飘落旋舞，雕梁画栋的宫阙也显寥落。<br/> 承昌帝拢了拢身上的大氅，侧头看了一眼斜后方的女子，放慢了脚步，却没见女子并排而行，反之也放慢了脚步。<br/> “季娘子借一步讲话。”<br/> 季绾这才加快脚步，低头等待指令。<br/> “接连几日，还要劳烦娘子亲自为宝林医治。”<br/>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，何况是托付，季绾哪敢拒绝，柔声应下。<br/> 走到路的分岔口，承昌帝命御前侍卫将季绾送回。<br/> 季绾躬身行礼，等圣驾行远，才看向相送的御前侍卫，“有劳。”<br/> “娘子客气了。”御前侍卫怡颜悦色，语气恭敬，全因天子对季绾的特殊礼待。<br/> 不止御前侍卫，适才见到季绾与天子并行的一众宫人，无不点头哈腰向季绾示好。<br/> 季绾不知该如何消受，只盼尽快治好姚宝林的伤，卸去御赐的担子。<br/> 出宫的途中，她遇见站在宫门门洞里的君晟，立即小跑过去，发髻上的珠串坠子来回摇曳。<br/> “先生。”<br/> 已清楚来龙去脉，君晟没说什么，牵起她的手，十指相扣，默不作声地向外走去。<br/> 季绾没有被冒犯的感觉，只觉得心安。<br/> 君晟如同屏障，为她阻隔了算计和危险。<br/> 走出宫门来到马厩，君晟回头看向随行的御前侍卫，“不劳孙将军了。”<br/> 皇命在身，孙将军抱拳咳了下，有些难办，“还是让末将护送大人和夫人回去吧。”<br/> “本官还能护得住自己的妻子，孙将军请回。”<br/> 要不是皇命难违，谁愿意插在夫妻之间啊，孙将军踟躇在马厩前，看着君晟扶季绾登上马车，讪讪挠额，等马车驶过眼前，无奈地抱了抱拳。<br/> 君晟颔首，放下帘子，遮蔽了车厢里的场景。<br/> 路上宽敞无颠簸，季绾却乱了心跳，不是因为与君晟同处一辆马车，而是姚宝林引发了她的感触。<br/> 在情爱上，皇家薄情，帝王无心，万不可付出真心。<br/> “在想什么？”<br/> 季绾没有隐瞒，将今日所见尽数讲了出来，双手无意识抓住长椅，像是感同身受后如浮萍漂浮在狂澜中，不得不抓住什么稳住身体。<br/> 君晟跨步坐到她身侧，掰开她紧叩在长椅上的手，拢在掌心。<br/> 暗昧乍然涌来，默默无声，流淌在彼此间。<br/> 季绾低头试着抽回手，没能如愿，美目流眄，猜不透君晟的心思。<br/> 可从君晟口中听到的话，与她所想出入极大，让她好不容易涌出的勇气一瞬收紧。<br/> “手凉。”<br/> “嗯......”<br/> 只是觉得她在紧张以致手凉，才会替她捂手吗？<br/> 怪好心的嘞。<br/> 季绾使劲儿抽回手，侧靠在车壁上，背对男人，有些生闷气。<br/> 单薄的背影映入男人漆黑的眼底，娇娇小小的，不知在想些什么。<br/> 蓦地，滚动的车轮硌到路上的石头子，剧烈颠簸，侧靠的女子向前倾去，被君晟扶住小腹。<br/> 平坦的小腹骤缩，呼吸随之急促，季绾下意识扭头，与倾身低头的男人脸颊蹭脸颊。<br/> 温热滑腻的触感，是彼此的共同触觉。<br/> 唯一的区别，或许是软玉与凉玉的温度。<br/> 季绾想要拉开距离，翻转的身体呈现出诡异的姿态，脖颈和腰肢渐渐酸乏。<br/> 君晟低眸看着杏眼水润的女子，提醒她坐好。<br/> 旋即松开覆在她小腹上的手。<br/> 季绾转过腰坐直，背对车壁并拢双脚，规矩得像是初长成的青松，稚嫩而笔直。<br/> 有风拂过嫩绿的桠枝，是男人的呼气。<br/> 离她这么近做什么？车厢里又不冷。<br/> 她向一旁坐去，竖着耳朵严阵以待，换来的是男人的一声轻笑。<br/> “先生笑什么？”<br/> 君晟靠向车壁，抱臂微敞开腿，坐姿懒倦闲适，刚要开口回答，马车骤然停下。<br/> 两人同时向一侧倾去，待各自稳住身形，窗外传来孙将军的呼喊。<br/> “君大人，陛下请季娘子入宫！”<br/> 君晟挑开帘子，“何事急召内子？”<br/> “姚宝林、姚宝林意欲跳下御花园的阁楼！有性命之忧！”<br/> 君晟静默。<br/> 季绾诧异地僵坐在长椅上。<br/> 马车调转车头，疾驰向宫城。<br/> 第56章<br/> 与此同时, 御花园<br/> 假山的三层阁楼上，姚宝林身穿大红宫装，坐在挑廊的阑干上, 哼唱着最拿手的小曲。<br/> 一众妃嫔、宫人随帝王站在假山下，惊恐地向上张望。<br/> 除了正宫娘娘，其余妃嫔不可穿大红色，何况是六品的宝林。<br/> 姚宝林之举, 无异于在追寻飞蛾扑火一刹的秾丽美艳。<br/> 君晟带着季绾赶来御花园时, 姚宝林刚好哼唱完一曲。<br/> 曲终，悲凉。<br/> 秋风吹起她长长的裙摆和垂腰的长发, 女子骨相摆在那，即便面容有损，也撑得住容颜, 只是太过消瘦, 没了珠圆玉润的美感。<br/> 承昌帝肃着面庞仰头, 没有失了帝王仪态，他看出女子的绝望, 却无能为力。<br/> 无力给予她真心。<br/> 淑妃等人伴在一旁，嘴脸各异, 唯独德妃浮现轻愁, 叹后宫之人可悲。<br/> 或许有人会觉得姚宝林是在担忧前途，才会绝望想不开，但与之斗了多年的德妃知道，楼上的女子是个傻子。<br/> 身为替代品, 没有守住自己的心, 贪婪地想要帝王的爱。<br/> 连三岁孩童都明白的道理，爱强求不得, 为何非要执拗较真呢？<br/> 季绾望着不准侍卫靠近的红裙女子，深感无力。<br/> 女子被缺失的爱吞没了理智，可不愿给予她爱的男子冷情理智的可怕，站在人群中没有半点失态。<br/> 君晟越过季绾来到承昌帝身侧，“陛下想保还是弃？”<br/> 承昌帝未从姚宝林身上移开目光，讷讷问道：“有区别？”<br/> “保，可以假话哄下来。”<br/> 快要碎掉的女子，无外乎想要感受到帝王的真情流露。<br/> 可帝王吝啬到哄都不愿再哄。<br/> 是失了耐心吗？<br/> 帝王对嫔妃的耐心，微乎其微。<br/> 贤妃看热闹不嫌事大，仗着身份走到帝王的另一边，仰头拔高嗓音，“姚麓，你想要什么尽管说，何必想不开？”<br/> 姚宝林俯看假山下的一众人，抬指抵在唇上，示意众人噤声。<br/> 周遭安静下来，她绽开笑，“陛下可将臣妾当成过一个人？”<br/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