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百三十六捉弄
海风过经，不免夹杂着几道潮意。<br/> 屋内烛火剪灭半数。<br/> 薄光下，乳母坐在小床旁，哄睡的音调随着窗外树影摇曳的沙沙声伴作了黑夜里美妙的协奏。<br/> 小小的木雕床上，陷入沉睡的一大一小两小儿呼吸平缓，紧紧的闭着眼。<br/> 婴孩蜷拢的小手握着女童的小指，两个孩子平静的侧颜多多少少能寻出几分相似之处。<br/> 秦蛮退步跨出门槛，轻悄的关上了大门。<br/> 褪下重甲的男人身扣锦衣披风，规束的长发垂于身后，随着他的转身，发缕随风微微拂动。<br/> 在正正面向站在身后的小满时，他并未接过她的视线，而是闪躲般的以礼垂首，躬身一鞠。<br/> “陛下，请随我来，我带您去客房。”<br/> 男人垂落的睫毛轻颤，伪装的平静外表下似乎掩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情绪。<br/> 小满眼尾玩味一挑，唇角不自觉的微微扬起。接而也露出了一副彬彬有礼的作态：<br/> “劳烦遇城主了。”<br/> 高挂的灯笼荧动着光晕，吊穗正踏着风向飘斜。<br/> 静谧的连廊中，只有两个人交错的脚步声，浅浅回荡。<br/> 壮硕的身躯在地面上映出了庞大的影子。<br/> 男人的步子很慢，似乎在顾及她的随行。<br/> 小满走在秦蛮身后，目光锁在他身上，在空无一人的一路上毫无顾忌的将他收于眼底。<br/> 直至来到一个院落，秦蛮推开了阁室的大门，侧身礼请小满走进。<br/> 提前燃上了烛的寝阁灯火通明。<br/> 布置精巧一尘不染，熏烟香气淡雅，薄烟袅袅。<br/> “遇城主，我要在此住上一段时日，不打扰吧？”<br/> 环视了一遍住处，小满才漫漫回首对秦蛮道。<br/> “不打扰！”<br/> 抑下一阵稍显急切的回应，他又继续垂下首拘礼道：<br/> “陛下住多久都可以。”<br/> “我来八洲城倒不是为了与你叙旧，我是来向你借兵的。”<br/> 她言出添了几道肃意，正色而望。<br/> “八洲城本就是陛下的八洲城，我的军队，就是陛下的军队。没有借这么一说。”<br/> 小满颔首：<br/> “好，那在此就先多谢遇城主了。”<br/> “陛下言重了。”<br/> 几步之遥将二人隔作了一个疏远的距离。<br/> 他的推拒并不具备任何冰冷，更多的是深深的怯意。<br/> 并非是对于权利与地位的敬畏。<br/> 而是他从来会在她面前显现出的胆怯。<br/> 就像是害怕他的靠近会惹她嫌恶。<br/> 他会令她厌弃。<br/> 她佯装起淡薄的生疏笑意，此情此景好似赌气于他的疏远：<br/> “来此许久，也不见城主夫人。来八洲城这些年，你应该早已成婚了吧？”<br/> 用披风遮体的男人似乎有意掩饰自己的断臂。宽肩衬起硬挺的披风垂盖在身周，的确也将他的残缺掩饰得毫无破绽。<br/> 又或许，任何残缺与破败都抹不去他的威厉，即便他被她一遍遍搓磨，也能坚韧的挺直了腰身，如巨山，如峻岭。<br/> 就因为她坚信他不会倒下，所以才一次次从无容情的狠下死手。<br/> 可她就像是上了瘾。<br/> 就是想眼睁睁的看着这雄狮般的男人被她轻轻一击，颓然倾倒。<br/> 他艰难的牵启薄唇，低沉的声音压得很轻：<br/> “……并未成婚。”<br/> “这该如何是好。”<br/> 她假作思量步步靠近：<br/> “遇城主可有喜欢的女子？我可以为你做主，帮你赐婚。”<br/> 她最是知道如何正中他的命穴。<br/> “赐婚”二字方落，果然立竿见影。<br/> 男人眉间一动，仿若坠入深窟霜雪裹身，让他难抵冰寒身躯颤抖。<br/> 他闷着头一言不发。<br/> 她却紧闭着继续说道：<br/> “若是没有，我也能在官家女子中寻出佼佼者，让她身披红裳，来到八洲城，成为城主夫人。”<br/> 她乐于欣赏他的隐忍的模样。<br/> 看着他在她寥寥几句话语间逐渐破碎，又强持维系着早已摇摇欲坠的站姿，可怜又有趣。<br/> “遇城主不信任我？”<br/> 此时。<br/> 她已近在咫尺。<br/> “那不如这样，我筛选出一批官家女子的画像送来八洲城，遇城主亲自挑选如何？”<br/> 她明明知道他的心意。<br/> 她是不是厌恶他的心意？<br/> 想和他撇清关系，想让他心系她人。<br/> 她就如此迫不及待的将他推开？<br/> 他已经远离她，他已经再难见到她。<br/> 还不够吗……<br/> 他再也不法承受她如锋刃般的话语。<br/> 痛楚划开他的皮肉，深深扎入他的心脏。<br/> 秦蛮鞠身作礼：<br/> “多谢陛下美意，我无意成婚。”<br/> 他喉结滚动，胸膛深深起伏，连声音都略带颤意：<br/> “陛下舟车劳顿，还是早些休息为好。”<br/> 他匆忙转过身，凌乱的步伐迅速往门外逃去。<br/> 却闻。<br/> 她厉声命令道：<br/> “我允许你走了吗。”<br/> 壮阔的身影定格在了她声起时。<br/> 他微微曲着腰，头垂得很低。<br/> 恍惚间，宽厚的肩膀正抖动着。<br/> 小满悠然迈步，止于他的身前。<br/> 她轻淡的抬起眸。<br/> 本想出言继续耍弄一番，朱唇方启时，忽而定止不动。<br/> 她见。<br/> 肃煞逼人的男人此时已是红了眼眶。<br/> 眸海中，苦涩的波澜翻流涌动。<br/> 刻在眉间的几道深痕，是难解的悲愁。<br/> 他就像不愿被她所见自己的伤怀，随而紧紧闭上双眼。<br/> 一滴晶莹从眼角溢出，留下一道浅浅的泪痕。<br/> 她又把他惹哭了。<br/> 从哪一个节点开始，她再无法做到冷眼待他？<br/> 她未细数过。<br/> 他们未见数年，她不得不承认，一缕思念萦绕在她心间，曾经的某个不经意间脑海里闪过的是他的影子。<br/> 即便她不愿直面，但他于她心中的分量，早已超出了她的预想。<br/> 男人过于高大，这让小满不得不仰着身高举起手。<br/> 她曲着指，轻轻触过那即将坠落的泪珠。<br/> 她的触碰让他倏然睁眼。<br/> 就在他即要闪避而过时，她再次命令道：<br/> “不准动。”<br/> 这声命令已然剥去了方才的冷肃。<br/> 显现出赤裸裸的温度。<br/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