辛盈袖此番点破，便算是将这事揽到了自己头上。<br />
若小皇子当真有何闪失，那些苟且度日的御医或许只是被罚个俸，落一声平庸之名。<br />
她却是要实打实地承受帝后之怒。<br />
但医者良心，辛盈袖并不后悔。<br />
可她此刻将一片赤诚心意都扑在救人医书上，便也错过了崔恪眼中一闪而过的悔痛之色。<br />
崔恪主掌刑狱司讼，向来见惯堂下罪犯的恸哭悔恨。<br />
却不知有一日，他也会怀着一份不敢道人的罪恶，在自己的妻子面前，只能独自受下满腔摧剖心肝的痛意。<br />
仿佛是报应，亦或是罪有应得。<br />
天亦不怜。<br />
第36章 临盆<br />
只有他们二人的书房被烛火笼入一片安静, 可崔恪一向寡言，此景倒好似不足为奇。<br />
辛盈袖眼眸扑闪，又抬头问道：<br />
“母亲要递帖子入宫, 两个孩子随行，大哥也会陪同。你呢，要不要将你的名字一并加上去？”<br />
崔夫人身为谢韫的姨母，英国公府亦位同谢韫的娘家。前日宫中才放出皇后怀喜的消息, 于情于理, 崔家都应当亲自入宫拜贺。<br />
崔恪干脆拒绝：“最近寺中积案甚多, 我便不去了。”<br />
他眉间浮现出一点冷漠的讥诮。<br />
当年被崔夫人瞧不上眼的孤女, 如今却要她带着阖家人, 亲自俯首跪拜于谢韫脚下，不知母亲心中作何感想？<br />
时移世易, 想必这等对着谢韫屈膝的日子不会太好受。<br />
他一向不耐烦这些人情上的迎来送往, 辛盈袖并未多想, 复又埋头医书中。<br />
却听崔恪柔了话音：“袖袖, 不要太过操劳, 尽力而为便好。”<br />
灯火下的女子垂眸一笑, 这一刻风致倒似极了另一张面孔：“我们便是娘娘的娘家人, 我既为亲人又为臣子，自然要尽心尽力的。”<br />
崔恪动了动唇, 似乎想说些什么, 却终究凝在沉沉目色中。<br />
令人难辨他此刻的情绪。<br />
良久，他只是如过往的每一日一般，上前倾身吻了妻子的额面, 话音喃喃：<br />
“那也不必如此，袖袖, 你才是最重要的。”<br />
背过人后，崔恪对妻子其实有些依赖，每日都要辛盈袖亲过抱过才算，故而此刻辛盈袖受着他的吻，并未深思。<br />
只信手勾开自己腮边碎发，将手中札记又翻过一页，复又提笔在一旁做下眉注。<br />
.<br />
长公主府。<br />
裴时行一连数日都在城外审案，那日的半天休沐当真是他特意赶回，方能同她有片刻会面的时机。两个人都不是矫情的性子，将所有话都一举摊开说尽，倒是格外痛快淋漓。<br />
二人黏在一处时卿卿我我，可当真同裴时行分离数日，长公主一个人也能将日子过得舒坦适意。<br />
只她竟也听顺了裴时行的话，就此保留了习惯，如他所言，每日练习投壶。<br />
“听雪，你再将那壶摆出来罢。”<br />
她开始虽有抗拒，可裴时行所言的确不错。<br />
只有自己的双手足够强硬有力，紧握刀兵的时候才不会被割伤手。<br />
甚而有一日能去利用它们，如化于心。<br />
何况她好像于习武一道也颇具天赋，这才短短几日便极有准头。<br />
不说百发百中，十簇中个七八箭倒是不在话下。<br />
听雪如她所言，取来了那只敛口圆唇的鎏金铜壶，动作轻巧地将它置于庭中，离长公主此刻站地约有六尺之距。<br />
“殿下，您还是多少小心着些，这过不了几日便是产期了。”<br />
腹中孩儿自她怀妊之始便十分乖巧，说了还有十几日便是十几日。<br />
长公主信赖这个乖巧的小人儿，并不觉得它会在最后关头坑阿娘一把。<br />
“不过动动手的事，哪里就这么娇气了，听雪……”<br />
元承晚的话未道尽，却倏然变了音调。<br />
庭中诸多的女史和侍人随着长公主的话调，俱都将目光落在她银泥绣金襦裙之下，渐渐渍湿的水痕。<br />
一瞬间于头脑轰然中意识到眼下的状况。<br />
众人连忙上去搀扶，另有提起裙裾飞奔出洞门的，扯开嗓子报信的，去寻宫中一早派来府中的嬷嬷的……<br />
气象端肃的长公主府难得有这般人仰马翻的乱象，庭院中人声嘈嘈，各个廊叠落廊里已是来往不停的侍人在做准备。<br />
嘉树古木幽静如常，只檐头枝头的雀鸟俱都惊飞，约莫整个兴庆坊都听到了长公主府传出的喧声：<br />
“殿下要生了！”<br />
可此刻身在城外的裴大人倒是对府中景象一无所知。<br />
他昨夜下半夜轮值，只晨间方得以休憩一会儿。<br />
眼下目色沉沉地靠坐在太师椅中，一语未发，单是周身气势，便叫对面受尽折磨的刺客愈发地萎靡下去。<br />
男人将手中翻阅殆尽的口供一抛，放松地仰靠回去，神色轻慢：<br />
“说说吧，你们背后的主子究竟是谁？”<br />
那刺客抬了抬沉重的眼皮，目光落在裴时行的手上。<br />
这状若修罗的男人正闲适地以指节轻叩，模样自在。<br />
可刺客却已然发不出一点声音。<br />
口供中所述，他们俱是被领头之人自五洲四海各处招徕，做的是暗市里一趟头的杀人买卖。且他们各自领到的任务还不尽相同。<br />
如眼前这人，他的任务是那寻到三个女子，而后将那三个女子身边的护卫斩杀。<br />
亦有人的任务是于喧阗闹市中掀起乱潮，将尽可能多的皇城卫困在对岸。<br />
那领头之人正是同长公主有过对视的男子，至今死不开口，官府却又不能真叫他现在就死。<br />
便只能使了各种手段堪堪吊住条命，每日拷打纠问。<br />
裴时行就更是残忍，日日不合眼地亲自轮转，誓要将这群差点儿伤及元承晚的贼子榨尽最后一丝血肉。<br />
此刻再对上裴时行一双漆黑含笑的眼。<br />
见他玉面风雅，唇畔笑意亦是温文。<br />
可那遍身血污的囚犯几乎是下意识地自脊骨间生出一股寒意。<br />
“我……真的不知道了……”<br />
裴时行仿佛不为此人的惨状所动：“哦？那你可知……”<br />
“大人——”<br />
裴时行话音被人打断，不悦地抬眸望去。<br />
却是杨信难得不顾尊卑礼数，径自推开门便入到此间牢房中来。<br />
他凑到裴时行耳边说了两句什么。<br />
身旁禀笔的主簿是自大理寺调过来的，他垂眸凝神，却只听清最后一句，说的是“眼下那长随仍在门外等候”。<br />
却见裴大人面色无波，一动也不动。<br />
恍若未闻。<br />
杨信亦是诧异蹙眉，等了几息，复又唤一声“裴大人”，随即将话又重复了一遍。<br />
小吏终于听清，竟是长公主将要临盆，府中人特地赶来报信！<br />
他暗暗觑目。<br />
这些日子他也算知晓裴大人的铁血手腕了。<br />
这裴大人素日冷面肃定也就罢了，如今连听到家中妻子临盆的消息，竟也能这么坐得住。<br />
当真是三司长官，这等气性便不是他能比的。<br />
这一遍之后，裴时行僵住的面色终于有了变化。<br />
可他一开口，却是比面上神色更僵硬的声音：<br />
“杨左使，来扶本官一把。”<br />
这位素来沉稳的年轻御史此刻手颤如筛糠，正巍巍地扶在椅侧把手之上，却使了好几次力也撑不起来。<br />
原来他不是坐得住，竟是腿软了。<br />
小吏全然不顾自己方才所思，又转而在心内感叹裴大人同夫人鹣鲽情深，虽面上肃冷，可实则却是如此至情至性之人。当真不愧是三司长官！<br />
道清是赶了马车来接裴时行的。<br />
裴时行四肢僵麻又虚软，果真须得靠这及时的马车行过一段。<br />
可待他渐渐恢复了气力，便再不耐烦这悠悠慢慢的速度，径自飞马，率先赶回长公主府。<br />
府上多了个皇帝。<br />
元承晚却已是入了产房。<br />
他随手将缰绳抛给门房，僵着面，身形如风地大步跨入府门。
若小皇子当真有何闪失，那些苟且度日的御医或许只是被罚个俸，落一声平庸之名。<br />
她却是要实打实地承受帝后之怒。<br />
但医者良心，辛盈袖并不后悔。<br />
可她此刻将一片赤诚心意都扑在救人医书上，便也错过了崔恪眼中一闪而过的悔痛之色。<br />
崔恪主掌刑狱司讼，向来见惯堂下罪犯的恸哭悔恨。<br />
却不知有一日，他也会怀着一份不敢道人的罪恶，在自己的妻子面前，只能独自受下满腔摧剖心肝的痛意。<br />
仿佛是报应，亦或是罪有应得。<br />
天亦不怜。<br />
第36章 临盆<br />
只有他们二人的书房被烛火笼入一片安静, 可崔恪一向寡言，此景倒好似不足为奇。<br />
辛盈袖眼眸扑闪，又抬头问道：<br />
“母亲要递帖子入宫, 两个孩子随行，大哥也会陪同。你呢，要不要将你的名字一并加上去？”<br />
崔夫人身为谢韫的姨母，英国公府亦位同谢韫的娘家。前日宫中才放出皇后怀喜的消息, 于情于理, 崔家都应当亲自入宫拜贺。<br />
崔恪干脆拒绝：“最近寺中积案甚多, 我便不去了。”<br />
他眉间浮现出一点冷漠的讥诮。<br />
当年被崔夫人瞧不上眼的孤女, 如今却要她带着阖家人, 亲自俯首跪拜于谢韫脚下，不知母亲心中作何感想？<br />
时移世易, 想必这等对着谢韫屈膝的日子不会太好受。<br />
他一向不耐烦这些人情上的迎来送往, 辛盈袖并未多想, 复又埋头医书中。<br />
却听崔恪柔了话音：“袖袖, 不要太过操劳, 尽力而为便好。”<br />
灯火下的女子垂眸一笑, 这一刻风致倒似极了另一张面孔：“我们便是娘娘的娘家人, 我既为亲人又为臣子，自然要尽心尽力的。”<br />
崔恪动了动唇, 似乎想说些什么, 却终究凝在沉沉目色中。<br />
令人难辨他此刻的情绪。<br />
良久，他只是如过往的每一日一般，上前倾身吻了妻子的额面, 话音喃喃：<br />
“那也不必如此，袖袖, 你才是最重要的。”<br />
背过人后，崔恪对妻子其实有些依赖，每日都要辛盈袖亲过抱过才算，故而此刻辛盈袖受着他的吻，并未深思。<br />
只信手勾开自己腮边碎发，将手中札记又翻过一页，复又提笔在一旁做下眉注。<br />
.<br />
长公主府。<br />
裴时行一连数日都在城外审案，那日的半天休沐当真是他特意赶回，方能同她有片刻会面的时机。两个人都不是矫情的性子，将所有话都一举摊开说尽，倒是格外痛快淋漓。<br />
二人黏在一处时卿卿我我，可当真同裴时行分离数日，长公主一个人也能将日子过得舒坦适意。<br />
只她竟也听顺了裴时行的话，就此保留了习惯，如他所言，每日练习投壶。<br />
“听雪，你再将那壶摆出来罢。”<br />
她开始虽有抗拒，可裴时行所言的确不错。<br />
只有自己的双手足够强硬有力，紧握刀兵的时候才不会被割伤手。<br />
甚而有一日能去利用它们，如化于心。<br />
何况她好像于习武一道也颇具天赋，这才短短几日便极有准头。<br />
不说百发百中，十簇中个七八箭倒是不在话下。<br />
听雪如她所言，取来了那只敛口圆唇的鎏金铜壶，动作轻巧地将它置于庭中，离长公主此刻站地约有六尺之距。<br />
“殿下，您还是多少小心着些，这过不了几日便是产期了。”<br />
腹中孩儿自她怀妊之始便十分乖巧，说了还有十几日便是十几日。<br />
长公主信赖这个乖巧的小人儿，并不觉得它会在最后关头坑阿娘一把。<br />
“不过动动手的事，哪里就这么娇气了，听雪……”<br />
元承晚的话未道尽，却倏然变了音调。<br />
庭中诸多的女史和侍人随着长公主的话调，俱都将目光落在她银泥绣金襦裙之下，渐渐渍湿的水痕。<br />
一瞬间于头脑轰然中意识到眼下的状况。<br />
众人连忙上去搀扶，另有提起裙裾飞奔出洞门的，扯开嗓子报信的，去寻宫中一早派来府中的嬷嬷的……<br />
气象端肃的长公主府难得有这般人仰马翻的乱象，庭院中人声嘈嘈，各个廊叠落廊里已是来往不停的侍人在做准备。<br />
嘉树古木幽静如常，只檐头枝头的雀鸟俱都惊飞，约莫整个兴庆坊都听到了长公主府传出的喧声：<br />
“殿下要生了！”<br />
可此刻身在城外的裴大人倒是对府中景象一无所知。<br />
他昨夜下半夜轮值，只晨间方得以休憩一会儿。<br />
眼下目色沉沉地靠坐在太师椅中，一语未发，单是周身气势，便叫对面受尽折磨的刺客愈发地萎靡下去。<br />
男人将手中翻阅殆尽的口供一抛，放松地仰靠回去，神色轻慢：<br />
“说说吧，你们背后的主子究竟是谁？”<br />
那刺客抬了抬沉重的眼皮，目光落在裴时行的手上。<br />
这状若修罗的男人正闲适地以指节轻叩，模样自在。<br />
可刺客却已然发不出一点声音。<br />
口供中所述，他们俱是被领头之人自五洲四海各处招徕，做的是暗市里一趟头的杀人买卖。且他们各自领到的任务还不尽相同。<br />
如眼前这人，他的任务是那寻到三个女子，而后将那三个女子身边的护卫斩杀。<br />
亦有人的任务是于喧阗闹市中掀起乱潮，将尽可能多的皇城卫困在对岸。<br />
那领头之人正是同长公主有过对视的男子，至今死不开口，官府却又不能真叫他现在就死。<br />
便只能使了各种手段堪堪吊住条命，每日拷打纠问。<br />
裴时行就更是残忍，日日不合眼地亲自轮转，誓要将这群差点儿伤及元承晚的贼子榨尽最后一丝血肉。<br />
此刻再对上裴时行一双漆黑含笑的眼。<br />
见他玉面风雅，唇畔笑意亦是温文。<br />
可那遍身血污的囚犯几乎是下意识地自脊骨间生出一股寒意。<br />
“我……真的不知道了……”<br />
裴时行仿佛不为此人的惨状所动：“哦？那你可知……”<br />
“大人——”<br />
裴时行话音被人打断，不悦地抬眸望去。<br />
却是杨信难得不顾尊卑礼数，径自推开门便入到此间牢房中来。<br />
他凑到裴时行耳边说了两句什么。<br />
身旁禀笔的主簿是自大理寺调过来的，他垂眸凝神，却只听清最后一句，说的是“眼下那长随仍在门外等候”。<br />
却见裴大人面色无波，一动也不动。<br />
恍若未闻。<br />
杨信亦是诧异蹙眉，等了几息，复又唤一声“裴大人”，随即将话又重复了一遍。<br />
小吏终于听清，竟是长公主将要临盆，府中人特地赶来报信！<br />
他暗暗觑目。<br />
这些日子他也算知晓裴大人的铁血手腕了。<br />
这裴大人素日冷面肃定也就罢了，如今连听到家中妻子临盆的消息，竟也能这么坐得住。<br />
当真是三司长官，这等气性便不是他能比的。<br />
这一遍之后，裴时行僵住的面色终于有了变化。<br />
可他一开口，却是比面上神色更僵硬的声音：<br />
“杨左使，来扶本官一把。”<br />
这位素来沉稳的年轻御史此刻手颤如筛糠，正巍巍地扶在椅侧把手之上，却使了好几次力也撑不起来。<br />
原来他不是坐得住，竟是腿软了。<br />
小吏全然不顾自己方才所思，又转而在心内感叹裴大人同夫人鹣鲽情深，虽面上肃冷，可实则却是如此至情至性之人。当真不愧是三司长官！<br />
道清是赶了马车来接裴时行的。<br />
裴时行四肢僵麻又虚软，果真须得靠这及时的马车行过一段。<br />
可待他渐渐恢复了气力，便再不耐烦这悠悠慢慢的速度，径自飞马，率先赶回长公主府。<br />
府上多了个皇帝。<br />
元承晚却已是入了产房。<br />
他随手将缰绳抛给门房，僵着面，身形如风地大步跨入府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