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是长公主的情绪渐渐沉落下来。<br />
“裴时行，我接到皇兄的信了，他说，罪人死前交代了一切，如今故人自请长闭于明月阁，待我亲见一面。”<br />
元承绎信中话语模糊，却将长公主自七夕之夜便暗自埋藏心底的疑惑落定。<br />
果然是谢韫。<br />
也果然是谢韫同崔慎勾结。<br />
裴时行自然也知晓了此事，谢氏有心暗害元承晚，在他这处就已是十恶不赦。<br />
只是小公主面色惆怅，却好似生不出多少恨意。<br />
他思量片刻，循循善诱道：“那狸狸怎么想？”<br />
“我……我总归是要和她见一面的。”<br />
说恨吗，怨恨她的时刻已然过去了。<br />
或许是因谢韫的算计并未当真得逞，元承晚此刻生不出多少抵触，只是觉得一切都无可避免地走到悲哀。<br />
崔慎亦是伏罪，却也就此牵连出他投靠沈夷白，为虎作伥的种种恶状。<br />
若如此看来，谢韫与他联手，他却早已在暗中背叛了谢韫。<br />
人人都机关算尽，事事却不如人意。<br />
“好，”裴时行对她总是说不尽的纵容，“狸狸想去，那就去，不必害怕什么。”<br />
这事了罢，长公主挑帘望着道旁苍莽之景，低声道：“五日了，无咎应也到河东了吧？”<br />
这少年郎辛苦奔波一趟，先是被长嫂拿匕首抵着脖子，而后又是被兄长的佩剑直指咽喉，可谓命途多舛。<br />
不过他此番算是立了大功，想必朝廷的封赏也该在这两日，同裴无咎一脚前一脚后地进家门了。<br />
“嗯。”对旁人的事，裴时行一贯冷淡，只简短应声便罢。<br />
长公主暗自撇嘴。<br />
她甚少见北地风景，此刻坐在马车上一途望去，山川河流都与上京殊有不同，万事了结，她心头也随着无垠大川渐渐开阔起来。<br />
人也渐渐活泼起来：<br />
“诶裴时行，你瞧，我这头，”她殷勤地勾过帘幕，指给裴时行看，“这个骑马的小侍卫生的也很是俊俏呢。”<br />
那侍卫护在马车侧前，肩宽腿长，露出的侧脸线条清晰利落，约莫才十八九岁的年纪。<br />
裴时行不愿抛以旁的男子半分眼神，只敏锐地抓住了她话中字句：“也很是俊俏？”<br />
下一句便又浸饱了浓浓醋意：“殿下，还有哪些漂亮的侍卫入过您的青眼？”<br />
想必是极多的，毕竟长公主府上那三百府卫便生的极其戳人眼。<br />
长公主知晓了他的别扭心思。<br />
虽二人已然心意相通，但她且要提防着这裴氏妒夫时时刻刻起火架锅，不定什么时候便要熬煮出一锅浓醋。<br />
此刻亦有心治一治裴时行：“上京人物多风流，本宫自然见过。”裴时行沉默不语。<br />
“啊呀，不过谁人都比不过那位，本宫此生都难再寻如他一般神清骨秀的侍卫了。”<br />
这等浮夸的感叹终于激出裴时行一声冷笑。<br />
元承晚觑着他的面色，美目中笑意愈浓：<br />
“我同他在凉州见过一面，甫一见面便忍不住抱了上去，那郎君身披蓑衣，窄腰精悍，本宫一抱上去便察觉出他的紧绷。”<br />
裴时行终于听出了她话中所叙，正是他乔装打扮被她认出的那一日。<br />
那一日亦是裴时行记忆中永生无法磨灭的一日。<br />
他的妻子能隔着潇潇雨幕，只一眼便将他认出，而后更是赐予了他一整日的温情与爱抚。<br />
他面色终于松下来，委屈道：“狸狸，你又逗我。”<br />
却不料至此犹未终结，长公主又继续道：“啊呀，你一贯如此脆弱。”<br />
“所以本宫同那小郎君温存一日便将衣物一股脑儿地扔到他面前，对他讲——”<br />
她的红唇凑近他的耳畔，话音扑洒热意，一路撩动心脉：<br />
“你快些走，本宫的驸马要归来了，驸马最爱拈酸吃醋，若教他知晓本宫给了你，少不得要跳脚的。”<br />
裴时行明知与她温存一日的人是自己，此刻却无端在脑中随着她的话勾勒出一些令他五内皆炸的画面。<br />
“元承晚！”<br />
他将她的玉臂锢在头顶，牢牢困在车壁上，胡乱地低头啃咬下去。<br />
“你再敢如此胡言乱语，我便……”<br />
未待长公主挑衅地追问裴时行“你便如何”，下一瞬，她结结实实地知晓了此人的恶劣。<br />
这是一驾驰骋于官道上的马车，车外有众多护卫侍人，苦她一个人沉浮在海里，却要死咬朱唇，生怕被人知晓。<br />
官道亦并非处处平整，四只轮轴下颠簸的力道和弧度成了最为天然的助力。<br />
裴时行却还在此时坏心地打她。<br />
长公主盈盈泪眼再抛不出半分挑衅。<br />
她已然是潮水灭顶，却还要听他故作冷肃的训斥：“狸狸，不许哭。”<br />
凭什么不许呢！<br />
他已是如此可恶，白日便敢伤风败化，却至此不知反省，反而要阻她哭音。<br />
长公主被人覆住口，呜呜难言，眼中却大滴大滴地挤出泪水。<br />
裴时行抬起粗粝的指擦去眼泪，满意地望着她的叛逆。<br />
口中话语同唇畔笑意一般意味深长：<br />
“哦，又哭了啊？那就不能怪我了。”<br />
神女既然慈悲如斯，愿以身饲喂恶兽，便要慷慨到底，令他餍足才好。她又怎能知晓，此刻的泪水于事无济，却能诱他更为兴奋地对她逞凶。<br />
奔驰的马车一如离弦箭矢奔星，穿梭在旁人无法窥探的境地里。<br />
有人在暗里一步步堕落。<br />
第54章 正文完<br />
正月二十七, 返京的长公主决定入宫，亲自去会一会故人。<br />
这日天气极好，是上京冬日少有的晴好天, 日华自沉沉蒙蒙的天色中穿云破雾，迸出万丈辉煌。<br />
长公主并未惊动旁人，只轻车简从自府中出发，却在行过护国寺时, 遇见了一早便候在丹凤门下的辛盈袖。<br />
她同辛盈袖已近两月未见。<br />
所有的荒唐动乱都起于那个风雪砭骨的除夕夜。<br />
听闻这两月间, 大理寺少卿崔恪挺身相护如今已然仙逝的谢后, 却因后脑正正撞在石基上而不幸昏迷, 几乎就是半死之人。<br />
可终究有妙手回春的辛医正为妻, 崔恪这一遭有惊无险，已于数日前清醒。<br />
清醒的第一日, 辛盈袖便叫他亲笔签下了和离书。<br />
她如今无拘无束, 复归自由身, 却仍是辛医正。<br />
长公主唤住马仆, 亲自下车相迎。<br />
短短两月, 再次四目相对, 竟恍如隔世。<br />
她细细端详辛盈袖, 见她衣裳简素如昔，一头青丝仅以一枚素钗挽起, 比之向前的跳脱, 如今的辛医正周身平添许多稳重。<br />
风动衣衫，袖袂轻扬，好似稍稍被吹皱的一陂静湖。<br />
如今想来, 她那段时日的神思恍惚，是一早便知崔恪同谢韫有旧。<br />
“袖袖, ”长公主握上她的手。<br />
还好，是温热的。<br />
“你怎在此？可是有话要同本宫说。”<br />
辛盈袖梨涡深深，愈有静水秋湖之美。<br />
或许也只有至柔的水方能抚平投入水面一切的伤害，转瞬便重归平静。<br />
“殿下，臣的确是在此地等你。”<br />
她接着说出了令元承晚稍有讶异的第二句话：<br />
“您是要去见谢娘娘，是么？”<br />
元承晚不知为何，竟无端红了眼眶。<br />
她抬手将拂至辛盈袖琼鼻处的一缕碎发顺回耳后，轻轻颔首：“袖袖，的确如此，我欲要……”<br />
辛盈袖看出了长公主美目中盈满的歉疚，轻轻摇了头：<br />
“殿下，臣无事。臣候在此处，只是想劳你带一句话给谢娘娘。”她垂眸片刻，复又笑开：“你就说，她的命是我花费数月，独自度过无数个不眠之夜方才救回来的。”<br />
“所以，”辛盈袖又现出些从前灵动顽皮的神态，“让她好好活下去。”<br />
两个女子的手紧紧握在一处，她们分明是懂彼此的。<br />
犹记七夕时，她们三人一道登花楼，拜明月，调笑挽手。彼时情挚，亦难以料想到如今日一般的局面。<br />
只是这个世道，她们身为女子，曾生出一段缘分在一同拥抱取暖。若当真论来，究竟是谁的罪过更大呢？<br />
辛盈袖说完这句话便就此而去。<br />
女子的背影依旧纤柔，可脚下迈出的每一步却又是坚定有力的。
“裴时行，我接到皇兄的信了，他说，罪人死前交代了一切，如今故人自请长闭于明月阁，待我亲见一面。”<br />
元承绎信中话语模糊，却将长公主自七夕之夜便暗自埋藏心底的疑惑落定。<br />
果然是谢韫。<br />
也果然是谢韫同崔慎勾结。<br />
裴时行自然也知晓了此事，谢氏有心暗害元承晚，在他这处就已是十恶不赦。<br />
只是小公主面色惆怅，却好似生不出多少恨意。<br />
他思量片刻，循循善诱道：“那狸狸怎么想？”<br />
“我……我总归是要和她见一面的。”<br />
说恨吗，怨恨她的时刻已然过去了。<br />
或许是因谢韫的算计并未当真得逞，元承晚此刻生不出多少抵触，只是觉得一切都无可避免地走到悲哀。<br />
崔慎亦是伏罪，却也就此牵连出他投靠沈夷白，为虎作伥的种种恶状。<br />
若如此看来，谢韫与他联手，他却早已在暗中背叛了谢韫。<br />
人人都机关算尽，事事却不如人意。<br />
“好，”裴时行对她总是说不尽的纵容，“狸狸想去，那就去，不必害怕什么。”<br />
这事了罢，长公主挑帘望着道旁苍莽之景，低声道：“五日了，无咎应也到河东了吧？”<br />
这少年郎辛苦奔波一趟，先是被长嫂拿匕首抵着脖子，而后又是被兄长的佩剑直指咽喉，可谓命途多舛。<br />
不过他此番算是立了大功，想必朝廷的封赏也该在这两日，同裴无咎一脚前一脚后地进家门了。<br />
“嗯。”对旁人的事，裴时行一贯冷淡，只简短应声便罢。<br />
长公主暗自撇嘴。<br />
她甚少见北地风景，此刻坐在马车上一途望去，山川河流都与上京殊有不同，万事了结，她心头也随着无垠大川渐渐开阔起来。<br />
人也渐渐活泼起来：<br />
“诶裴时行，你瞧，我这头，”她殷勤地勾过帘幕，指给裴时行看，“这个骑马的小侍卫生的也很是俊俏呢。”<br />
那侍卫护在马车侧前，肩宽腿长，露出的侧脸线条清晰利落，约莫才十八九岁的年纪。<br />
裴时行不愿抛以旁的男子半分眼神，只敏锐地抓住了她话中字句：“也很是俊俏？”<br />
下一句便又浸饱了浓浓醋意：“殿下，还有哪些漂亮的侍卫入过您的青眼？”<br />
想必是极多的，毕竟长公主府上那三百府卫便生的极其戳人眼。<br />
长公主知晓了他的别扭心思。<br />
虽二人已然心意相通，但她且要提防着这裴氏妒夫时时刻刻起火架锅，不定什么时候便要熬煮出一锅浓醋。<br />
此刻亦有心治一治裴时行：“上京人物多风流，本宫自然见过。”裴时行沉默不语。<br />
“啊呀，不过谁人都比不过那位，本宫此生都难再寻如他一般神清骨秀的侍卫了。”<br />
这等浮夸的感叹终于激出裴时行一声冷笑。<br />
元承晚觑着他的面色，美目中笑意愈浓：<br />
“我同他在凉州见过一面，甫一见面便忍不住抱了上去，那郎君身披蓑衣，窄腰精悍，本宫一抱上去便察觉出他的紧绷。”<br />
裴时行终于听出了她话中所叙，正是他乔装打扮被她认出的那一日。<br />
那一日亦是裴时行记忆中永生无法磨灭的一日。<br />
他的妻子能隔着潇潇雨幕，只一眼便将他认出，而后更是赐予了他一整日的温情与爱抚。<br />
他面色终于松下来，委屈道：“狸狸，你又逗我。”<br />
却不料至此犹未终结，长公主又继续道：“啊呀，你一贯如此脆弱。”<br />
“所以本宫同那小郎君温存一日便将衣物一股脑儿地扔到他面前，对他讲——”<br />
她的红唇凑近他的耳畔，话音扑洒热意，一路撩动心脉：<br />
“你快些走，本宫的驸马要归来了，驸马最爱拈酸吃醋，若教他知晓本宫给了你，少不得要跳脚的。”<br />
裴时行明知与她温存一日的人是自己，此刻却无端在脑中随着她的话勾勒出一些令他五内皆炸的画面。<br />
“元承晚！”<br />
他将她的玉臂锢在头顶，牢牢困在车壁上，胡乱地低头啃咬下去。<br />
“你再敢如此胡言乱语，我便……”<br />
未待长公主挑衅地追问裴时行“你便如何”，下一瞬，她结结实实地知晓了此人的恶劣。<br />
这是一驾驰骋于官道上的马车，车外有众多护卫侍人，苦她一个人沉浮在海里，却要死咬朱唇，生怕被人知晓。<br />
官道亦并非处处平整，四只轮轴下颠簸的力道和弧度成了最为天然的助力。<br />
裴时行却还在此时坏心地打她。<br />
长公主盈盈泪眼再抛不出半分挑衅。<br />
她已然是潮水灭顶，却还要听他故作冷肃的训斥：“狸狸，不许哭。”<br />
凭什么不许呢！<br />
他已是如此可恶，白日便敢伤风败化，却至此不知反省，反而要阻她哭音。<br />
长公主被人覆住口，呜呜难言，眼中却大滴大滴地挤出泪水。<br />
裴时行抬起粗粝的指擦去眼泪，满意地望着她的叛逆。<br />
口中话语同唇畔笑意一般意味深长：<br />
“哦，又哭了啊？那就不能怪我了。”<br />
神女既然慈悲如斯，愿以身饲喂恶兽，便要慷慨到底，令他餍足才好。她又怎能知晓，此刻的泪水于事无济，却能诱他更为兴奋地对她逞凶。<br />
奔驰的马车一如离弦箭矢奔星，穿梭在旁人无法窥探的境地里。<br />
有人在暗里一步步堕落。<br />
第54章 正文完<br />
正月二十七, 返京的长公主决定入宫，亲自去会一会故人。<br />
这日天气极好，是上京冬日少有的晴好天, 日华自沉沉蒙蒙的天色中穿云破雾，迸出万丈辉煌。<br />
长公主并未惊动旁人，只轻车简从自府中出发，却在行过护国寺时, 遇见了一早便候在丹凤门下的辛盈袖。<br />
她同辛盈袖已近两月未见。<br />
所有的荒唐动乱都起于那个风雪砭骨的除夕夜。<br />
听闻这两月间, 大理寺少卿崔恪挺身相护如今已然仙逝的谢后, 却因后脑正正撞在石基上而不幸昏迷, 几乎就是半死之人。<br />
可终究有妙手回春的辛医正为妻, 崔恪这一遭有惊无险，已于数日前清醒。<br />
清醒的第一日, 辛盈袖便叫他亲笔签下了和离书。<br />
她如今无拘无束, 复归自由身, 却仍是辛医正。<br />
长公主唤住马仆, 亲自下车相迎。<br />
短短两月, 再次四目相对, 竟恍如隔世。<br />
她细细端详辛盈袖, 见她衣裳简素如昔，一头青丝仅以一枚素钗挽起, 比之向前的跳脱, 如今的辛医正周身平添许多稳重。<br />
风动衣衫，袖袂轻扬，好似稍稍被吹皱的一陂静湖。<br />
如今想来, 她那段时日的神思恍惚，是一早便知崔恪同谢韫有旧。<br />
“袖袖, ”长公主握上她的手。<br />
还好，是温热的。<br />
“你怎在此？可是有话要同本宫说。”<br />
辛盈袖梨涡深深，愈有静水秋湖之美。<br />
或许也只有至柔的水方能抚平投入水面一切的伤害，转瞬便重归平静。<br />
“殿下，臣的确是在此地等你。”<br />
她接着说出了令元承晚稍有讶异的第二句话：<br />
“您是要去见谢娘娘，是么？”<br />
元承晚不知为何，竟无端红了眼眶。<br />
她抬手将拂至辛盈袖琼鼻处的一缕碎发顺回耳后，轻轻颔首：“袖袖，的确如此，我欲要……”<br />
辛盈袖看出了长公主美目中盈满的歉疚，轻轻摇了头：<br />
“殿下，臣无事。臣候在此处，只是想劳你带一句话给谢娘娘。”她垂眸片刻，复又笑开：“你就说，她的命是我花费数月，独自度过无数个不眠之夜方才救回来的。”<br />
“所以，”辛盈袖又现出些从前灵动顽皮的神态，“让她好好活下去。”<br />
两个女子的手紧紧握在一处，她们分明是懂彼此的。<br />
犹记七夕时，她们三人一道登花楼，拜明月，调笑挽手。彼时情挚，亦难以料想到如今日一般的局面。<br />
只是这个世道，她们身为女子，曾生出一段缘分在一同拥抱取暖。若当真论来，究竟是谁的罪过更大呢？<br />
辛盈袖说完这句话便就此而去。<br />
女子的背影依旧纤柔，可脚下迈出的每一步却又是坚定有力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