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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先帝大半时候都在出征打仗,早早地立了太子,又依他当日旧例,命太子监国。”吴震道,“但这件事,却出了差池,这太子一当就当了十多年,崔浩一死,更没有能制约他的人了。接下来我说的,便是不能说的事了。”<br />
他叹了口气,道,“景穆太子——不,是恭宗,皇上登基后,追封父亲为帝,也没什么好说的。我想先帝当时已然起了杀心,恭宗私调羽林军为东宫卫队,这简直是明着的犯上作乱了。先帝诈死,引得恭宗前来奔丧,却在半道被擒。”吴震停顿了片刻,似觉得接下来的话,甚难出口。<br />
裴明淮接口道:“我替你说罢。本朝历代皇子都尚武,恭宗更是武艺高强,多少个人都怕困不住他。先帝以铁笼囚住他,一直带回京城,囚在东宫。待得将东宫党羽尽数铲除干净,便将恭宗也杀了,对外宣称太子暴毙,追封景穆太子,匆匆在云中金陵下葬。都说是宗爱进谗言于先帝,宗爱虽得先帝欢心,但又如何能唆使先帝杀亲子?”<br />
吴震道:“你说是太子先谋逆呢,还是先帝先起了杀心?”<br />
裴明淮道:“谁先谁后,有什么打紧?但若是太子先谋逆,也真是蠢得紧。先帝一生征战,几乎没有判断失误的时候,又不像烈祖,可没失掉人心。太子哪有那实力,能与先帝相抗!”<br />
吴震道:“那我问你,若先帝起了杀子之心,又是为何?他除了太子,原本无更合适的人可传位了,说句实话,太子实在不是他父皇的对手,不论是在哪一方面。先帝一直力主太子监国,自己在外忙于征战,朝政大事都交与太子,为何最后突然改变主意?”<br />
裴明淮道:“大约是太子已经有了谋逆之心,预备付诸实施?”说罢摇头道,“总得有件特别严重的事,才能让先帝下此决心吧?”<br />
吴震道:“什么是特别严重的事?”<br />
裴明淮迟疑了片刻,道:“……难不成太子有谋害先帝的举动?”<br />
吴震道:“先帝之前的两位皇帝,是怎么死的?”<br />
裴明淮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,失声道:“寒食散?!”望向裴琇,道,“二哥,你不会一直就如此怀疑吧?”<br />
“我是疑惑极了。”裴琇道,“寒食散,大家都用,只是多少而已。你是寇天师的传人,你从来不碰,所以有些事你不会知道。你问问吴震,他用不用?”<br />
吴震干笑一声,道:“你去赴宴,大家都用,你要不用,那还真是不合群啦。大家都知道你练的是道家玄功,所以都避着你,你不了解也不奇怪。”<br />
他见裴明淮一脸不以为然,道:“寒食散是有毒,但只要控制得宜,也没什么大事。用这个生病的有,死的也不是没有,令人暴躁难耐的也是常事,但,像道武皇帝那般几乎疯癫的,还真是少见。”<br />
裴明淮只觉怵然,道:“你是说,烈祖疯癫,并非是寒食散之过?”<br />
“你要记得一件事,便是他的病加重,是在他宠信的御医阴光死了之后。他服寒食散多少年了,一直无甚大碍。”吴震道,“为何阴光一死,他的病便日益加重?难道倾国之力,找不出一个象样的御医?”<br />
裴明淮缓缓地道:“你是说,有人在暗中毒害他。”<br />
“不错。”吴震道,“定有擅药石的人,暗暗把毒药加在他饮食之中。常人只道是寒食散服用久了,狂躁之态日盛,万万想不到另有毒物所致。”<br />
裴明淮道:“御医们也查不出来?”<br />
“要么就是查不出来,要么便是装不知道。”吴震道,“据说先帝在杀景穆太子之前,也颇有狂躁之态。”<br />
裴明淮道:“你怀疑是太子暗中毒害其父,先帝察觉,才下手杀了亲子?!”<br />
“就算是,也早已经过去了,本不必再追究。但烈祖、太宗、世祖三代大魏皇帝,若崩殂都与这寒食散有关,却是令人不得不怀疑,并非巧合,而是有人暗中谋害了。裴尚书一直都对此有些疑心,才让我暗中查察。”吴震道,“这一回,到了沈家,我终于找到头绪了。”<br />
裴明淮道:“怎么说?”<br />
吴震道:“还是你告诉我的。”<br />
裴明淮道:“我?!”<br />
吴震道:“《观佛三昧经》有云,伊兰林唯臭无香,若啖其花果,发狂而死!否则沈家为何种这么多伊兰?这伊兰乃是异种,我从未在中原见过,想必便是从杨甘子的氐族那里弄来的花种!是你自己说的,他们那里有牛头旃檀,那末就一定也有伊兰!”<br />
裴明淮道:“你想说是沈家人干的?我不信,老师不会做这样的事。”<br />
“沈太傅不会做,不等于沈鸣泉不会。”吴震道,“他精通医术,你难道不知道?”<br />
裴明淮说不出话来,裴琇道:“这件事实在太严重,明淮,得立刻禀告皇上,还有公主,越快越好。”<br />
“是了。我会告诉母亲,皇上日常一应饮食,包括常用的香料之属,都得好好查验一番。还有皇上身边的人……”裴明淮道,“二哥先回京,这里的事,你不必管了。我这两日间,一定赶回来,亲自对皇上禀报。只是……这事不追查是不能了,但若是追查起来,还不知道会牵连多少人。如今的皇上,便是先帝的皇孙,景穆太子的亲生儿子,不管昔年是儿子要弑父,还是父亲要杀儿子,都是宫闱秘事,也只有替他们掩盖的份,实在没必要牵连太广。”裴琇道:“你是心善不错,但若景穆太子身后还有旁人呢?若那人现在还在呢?别忘了,若真有借寒食散毒害皇帝这回事,那可是自烈祖起便开始了。”<br />
裴明淮皱眉道:“东宫能杀的,几乎全杀了,王公大臣也不知死了多少。若要说从那时候算起,直到现在还权势不改的,嗯,也并不多。庆云的父亲宜都王自然算一个,皇上的叔祖京兆王在宗室中资历是最老的。皇上的几个兄弟分镇各州镇,这些年倒还安静。还有谁,二哥?”<br />
裴琇想了想,道:“常氏一族,你说算还是不算?”<br />
“常太后已故世多年,常氏已大不如前。”裴明淮道,“只是皇上顾念旧恩,荣宠不减罢了。”<br />
裴琇道:“旧恩?三弟在我面前,也知道说场面话了。”<br />
裴明淮道:“好罢,那我直说。因为皇上本是皇孙,当了皇帝之后,方才照旧制,赐其母闾氏死。那时皇上年纪尚小,恐怕都是常太后的意思。只是皇上顾着颜面,一直隐忍不发而已。”<br />
吴震道:“常太后?说起来倒是有可能。要不是她,皇上当时又如何保得了性命。只是以她当时地位,不过是个乳母,恐怕计划不了如此周密之事。”<br />
裴明淮道:“若是先帝跟之前两位皇帝一般,服寒食散而亡,想必众人也不会有丝毫怀疑。景穆太子若论实力,实在不能与先帝抗衡,暗中下毒是个好法子。有两位皇帝的先例,谁又会去疑呢?不过,我实在有些难以相信,能有那么一个人,能够历经三朝,毒害三位皇帝。”<br />
裴琇笑了一声,道:“历经三朝的老臣,可不少啊。像穆氏,一直倍受宠幸,代代袭爵,是不是一个人,有什么要紧?是一伙人,便行了。”<br />
裴明淮再细想想,确实心惊。“这般说来,若真有此人,他必定与大魏有深仇大恨。能害三位皇帝,也就能害下一位。皇上……他一样也爱用这物事……”<br />
吴震接口道:“恐怕长孙父女就是因为发现此事,才被杀的。不要说他们父女两个,哪怕是杀千百个人,也得把这桩事给彻底掩埋,否则,若暴露了,那就是九族之祸,不知株连多少!”<br />
裴琇对裴明淮道:“你这趟回京,最好去问问长公主殿下。她比皇上大得多,那时候……那时候早该懂事了,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。”<br />
裴明淮沉默片刻,道:“即便她知道,又怎会对我说?不问也罢。”他忽然大笑了起来,笑得裴琇和吴震都莫名其妙。裴明淮笑了半日,方道:“我记得很多年前,有一回跟皇上说话,我问他,平原王莫瓌为何要谋反?皇上就笑了,说你问的这话,朕可是都觉得腻了。他举国都被我大魏所灭,至于他是姓赫连,姓冯,还是姓沮渠,那又有什么不同的!单单是被大魏所灭的亡国之君,就能数出一串来,想要报仇的,那可是数不完了!”<br />
裴琇默然,道:“不止是亡国之君的后人,大代毕竟是异族,不满他们的汉人也多了去了。先帝当年南伐……唉!”<br />
吴震道:“无论如何,也得是近在身边的人,否则又怎能暗中下毒?若非极亲近的人,是办不到的。可是,哪里有这般亲近的人,能够服侍数代国君?”<br />
裴明淮道:“怎么没有?”<br />
吴震一怔,道:“谁?”<br />
裴明淮道:“我听老师说,宫中常常都有御医来给他送药诊病,甚至李谅前些时日都亲自来了,还亲自点拨沈鸣泉的医术……”<br />
他话还没说完,吴震就在案上重重一拍,叫道:“对,说得对!我怎么会忘了李氏?他们几代人都在宫中效力,也深得几位皇帝宠信。若是他们,倒真是大有可能!”<br />
裴明淮道:“二哥方才说得极是,一两个人哪里成得了事,必定是一伙人,为的就是颠覆这大魏。只是这些人怕也是低估了这大代一族,他们自入主中原以来,就想方设法地把汉人那些好的都纳为己用,又加上他们自身尚武的天生长处,二者相融,方能强盛到现今这样子。”<br />
裴琇望了一眼裴明淮,道:“三弟,你这话说得……你莫忘了,你身上也一样地流着大代皇族的血。”<br />
裴明淮叹了一声,道:“我总归是姓裴。老师叫我要看透些,我觉着,倒是难呢。二哥,此处非善地,我看你莫要久留,早些回京的好,我令苏连护送你。你本不该来沈府,长孙一涵已死,这是说不清楚的事。”<br />
裴琇自也无话,二人走到沈宅门口,裴琇见到那烧得精光的水车,神情微微有异。裴明淮道:“庆云和景风都说了同一句话:轮回六趣,如旋火轮。庆云还说,昔日的永昌王府,也就是后来的平原王府,死的人个个连尸体都不得好下场,便如修罗道场一般,个个身体撕裂,残破不堪。唉,本来皇上并未对永昌王家眷赶尽杀绝,遇上那乳母盗物,自然一个都活不了,连尸身都不得全。”<br />
裴琇却大约连他后面半截话都不曾听清,只喃喃道:“修罗道。”<br />
裴明淮又道:“那日跟老师一席话,我就在想,这大代一族,难道不是人人都本为修罗?好战成性,杀孽无数,似乎这一族的人就是为征伐杀戮而生。他们未必就是为了开疆辟土,就是为征战而活,见血便喜,争斗不休。你也难说他们是好,还是不好,究竟是善,还是恶。”<br />
裴琇看了他一眼,道:“三弟,你真不能忘了,你自己身上也流着一样的血。你娘清都长公主,是皇上唯一同母的姊姊,乃是嫡长女,昔年助皇帝登基,又助他灭莫瓌,威望极高,不输男儿。他们与汉人不同,女子一样可专权,否则又怎会有那子贵母死之制?”<br />
“我没忘。我又怎能忘?”裴明淮道,“我也知道自己总归流着一样的血,好战之心生来就有,雄心壮志也不是没有。我时时刻刻都得警醒自己,什么是该做的,什么是不能做的。”<br />
裴琇摇了摇头,欲言又止。“我先走一步,明淮,你自己当心。”<br />
裴明淮道:“二哥路上也当心些。”<br />
裴琇又道:“我兼管那廷尉寺也久了,实在顾不过来。照我看,廷尉寺是得寻个合适的人来管了,你觉着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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