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女的声音如月色沁凉，在星空下缓缓流淌，充斥着近乎冷酷的理智：“你说给个机会，听上去似乎相当公平，可对我却并非如此。你我这般家世，永远都不可能和离，一旦身处其中，我将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。<br />
我将不再是我，而是一位妻子、一位诰命，将来还会是一位母亲……<br />
你知道我一路走来不易，那么又明不明白，如今我所拥有的一切，并非一己之力得来的，我的父亲、母亲、弟弟，甚至是师门、朋友，都在为我，为这个家族承受前所未有的巨大风险！<br />
若我一朝为人妇，那么这一切的一切，都将随之化为乌有。<br />
我本人暂且不论，我的家族、父母、兄弟、师门，乃至力排众议开创此先例的陛下，都将沦为笑柄……”<br />
看啊，你秦放鹤曾经据理力争和力排众议又如何呢？<br />
如今女儿还不是嫁人？<br />
阿嫖深刻地明白，她能走到今日，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，若她中途折戟，这条向上的道路将永远被封死！<br />
再也不会有这样好的机会了。<br />
这是从小父亲就告诉她，耐心等来的机会，这是她渴望了一生的机会。<br />
孔植想要反驳，却不得不承认，她所说的每句话都真实到残酷。<br />
“我，我可以帮你分担，我也可以做出牺牲……”<br />
阿嫖笑了，“但你我的牺牲，绝不可相提并论。”<br />
男人成家，依旧可以立业，但我呢？<br />
我没有任何抵抗风险的余地，也没有任何退路。<br />
一旦退，就是真的退了。<br />
这么多人为我牺牲，为我遮风挡雨，我不可能那样自私。<br />
我是我，却又不仅是我。<br />
孔植感受到了莫大的悲哀。<br />
他不断张嘴，却始终发不出任何声音，像一条被丢到岸上等死的鱼。<br />
“当然，还有另一条路。”阿嫖忽然说。<br />
孔植心脏重重一跳，犹如即将溺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，“什么路？”<br />
“我为县君，行国礼，”阿嫖直直望到他眼睛里去，一字一顿，“并非你我成婚，而是我下嫁。”<br />
如此一来，我依旧是我，而你，将落一等，沦为依附于县君的男人。<br />
“你敢么？你舍得么？”<br />
我也将做出适当牺牲，也将体恤并帮扶于你，那么你，舍得自己的前程和荣耀么？<br />
孔植蓦地睁大了眼睛。<br />
第254章 尘埃（五）<br />
你敢么？<br />
你舍得么？两句话落下，如重锤击鼓，孔植脑中一阵嗡鸣，整个人都如鼓皮般震荡起来。<br />
他确实……未曾想过。<br />
他自诩了解她，如今看来，到底只是与外人做比。<br />
少女的双眼不闪不避，安静等着他的答案。<br />
一瞬间，孔植脑海中滑过无数念头，似路边柔软枝条上萌发的细嫩柳芽，狂乱地舞。<br />
“我可以。”良久，他认真道。<br />
但少年人的真诚并未换来期望中的感动，阿嫖神色未变，像剥洋葱一样，迅速撕开下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：“你的父母呢？你的家族呢？同窗和日后同僚的讥诮呢？若他们反对，你的这份坚持又能维持多久？现在的你，是否已经具备了与他们抗衡的能力和让他们闭嘴的资格？”<br />
一个个问题像冰雹，劈头盖脸地砸来，躲不了、避不开，思绪纷乱间，孔植感到一丝狼狈，渐渐地，也不如最初那般自信了。<br />
他开始问自己：若我的家族反对，我是否足够与他们抗衡？<br />
现在的他只是一个秀才，甚至连举人都不是，一直以来他的吃穿住用学，皆是家族供应……<br />
试问，欠债人有资格抗衡债主么？<br />
没有。<br />
看着孔植渐趋沉默，阿嫖心中泛起一点意料之中，却又无法克制的酸涩。<br />
少年人的情感炙热而纯粹，犹如夏日风暴，迅捷而猛烈。<br />
但来得快，去得也快。<br />
母亲说得对，这个时期自然萌发的感情极其纯粹，但同时也极其脆弱，需要人小心翼翼地维护。<br />
可维护成本太高，风险太大，她付不起。<br />
情情爱爱，本就是最不可靠之物。<br />
晚风袭来，吹得路边树木刷刷作响，哗啦啦抖成一片，如少年人摇曳的心。<br />
“我，若我脱出孔氏……”血液上涌，孔植声音干涩，鼓起全身勇气再次开口，但剩下的话全都消失在阿嫖的注视下。<br />
如此作答，就证明他非常清楚这个提议不可能被孔家认同。<br />
若他脱出孔氏，也不过一个寻常廪生而已，纵然一年拼命省吃俭用，所得也不过二三十两银子，可供得起两人花销？<br />
如今他穿的这件苏绣衣裳，只怕都买不起……<br />
“我相信你方才所出之言，皆发自真心，”这样的回答让阿嫖的目光柔和下来，“但这绝非是你做不做得到的问题，而是，是否有必要去这样做。”<br />
迎着月色，她的眸底似有星光闪烁。<br />
阿嫖轻轻叹了一口气，那叹息声薄而轻，似月光下的薄雾，稍纵即逝。<br />
“莫说你真的那么做，只要一念起，上到孔氏一族，下到孔伯父、伯母，必要迁怒于我，甚至可能毁了你我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，值得吗？<br />
他们自然不敢对我父亲如何，但我呢？<br />
自古以来，世人总将亡国的骂名推到女子身上，说什么自古红颜多祸水，可红颜又做错了什么呢？她们不过是无力抗争而已。那么我又做错了什么呢？平白要承受这些骂名……”<br />
世人可能会骂你糊涂，骂你自毁前程，骂你儿女情长、英雄气短，但你可以有浪子回头的机会，随时可以重来。我呢？<br />
一朝踏错，便是万丈深渊。<br />
自始至终，你我面临的困境和可能失去的东西，都不可同日而语。<br />
孔植，你不欠我的，同样的，我也不欠你的。<br />
阿嫖用力吸了一口气，然后一点一点地，将它们从喉间挤出来，像抛弃掉某些不必要的东西。<br />
父亲曾说过，不被家人祝福的感情是不会有好结果的。<br />
即便孔植真的有这样的魄力和胆识，可孔氏一族必然与自家势同水火，无论自己在这其中起了怎样的作用，他们都会憎恨一个小小女子毁了他们一族的前程。<br />
二人成亲，从来就不只是两个人的事，而是两个家族、两份势力的结合，要兼顾的事情太多了。<br />
“抱歉，是我考虑不周。”孔植黯然道，“但阿嫖你信我，我确实没有想过要害你……”<br />
“我信。”阿嫖道。<br />
他们从小一起长大，对方是怎样的人，她最清楚不过。<br />
自始至终，他都没有想过要害自己。<br />
但很多时候很多事，你不想，不代表不会发生。<br />
“你我听着长辈的故事长大，受着父母亲族的荫庇，即便不能回报什么，也不要为他们添麻烦了吧？”她用力闭了下眼睛，努力压下某些还未来得及萌发、绽放的情愫，“或许你真心喜欢我，我对你也并非全无好感，只是凡事皆要看回报，你我付出一切的奋力一搏……值得吗？”<br />
大局为重，孔氏一族和秦家，乃至董门相互之间捆绑的东西太多了，实在不必节外生枝。<br />
你我之间或许有几分情愫，但情爱一事，从来就不是全部。<br />
任何情爱都终将磨灭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，或朝堂，或家族，我不可能也不能将所有的希望和筹码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情爱上，那太可怕了。<br />
你并非非娶我不可，我也并非非嫁你不行。<br />
不是你不好，也不是我不好，只是，我们不合适。<br />
人生在世，不如意者十之八九。<br />
我们拥有的，已经够多了。<br />
阿嫖说完，孔植没有继续说什么。<br />
他们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<br />
大约过了几息，也可能是几刻钟，孔植已经调整好了情绪。<br />
他的喉头上下耸动，抬手朝阿嫖作了个揖，声音干涩，眼圈微红，“师妹，夜深露重，当心着凉，进去吧。”<br />
他没有再喊阿嫖的名字。<br />
车队缓缓驶入，从刚才起就远远落在后面的董娘一行终于赶上来，对孔植微微颔首，也随即消失在大门后。<br />
孔植长久地伫立在原地，眼睁睁看着那两扇门一点点关闭。<br />
门扉合并的瞬间，仿佛某些曾经炽热的感情，也一并被切断了。<br />
他下意识抬手按了按胸口，不知是不是错觉，总觉得有些空落落的。
我将不再是我，而是一位妻子、一位诰命，将来还会是一位母亲……<br />
你知道我一路走来不易，那么又明不明白，如今我所拥有的一切，并非一己之力得来的，我的父亲、母亲、弟弟，甚至是师门、朋友，都在为我，为这个家族承受前所未有的巨大风险！<br />
若我一朝为人妇，那么这一切的一切，都将随之化为乌有。<br />
我本人暂且不论，我的家族、父母、兄弟、师门，乃至力排众议开创此先例的陛下，都将沦为笑柄……”<br />
看啊，你秦放鹤曾经据理力争和力排众议又如何呢？<br />
如今女儿还不是嫁人？<br />
阿嫖深刻地明白，她能走到今日，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，若她中途折戟，这条向上的道路将永远被封死！<br />
再也不会有这样好的机会了。<br />
这是从小父亲就告诉她，耐心等来的机会，这是她渴望了一生的机会。<br />
孔植想要反驳，却不得不承认，她所说的每句话都真实到残酷。<br />
“我，我可以帮你分担，我也可以做出牺牲……”<br />
阿嫖笑了，“但你我的牺牲，绝不可相提并论。”<br />
男人成家，依旧可以立业，但我呢？<br />
我没有任何抵抗风险的余地，也没有任何退路。<br />
一旦退，就是真的退了。<br />
这么多人为我牺牲，为我遮风挡雨，我不可能那样自私。<br />
我是我，却又不仅是我。<br />
孔植感受到了莫大的悲哀。<br />
他不断张嘴，却始终发不出任何声音，像一条被丢到岸上等死的鱼。<br />
“当然，还有另一条路。”阿嫖忽然说。<br />
孔植心脏重重一跳，犹如即将溺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，“什么路？”<br />
“我为县君，行国礼，”阿嫖直直望到他眼睛里去，一字一顿，“并非你我成婚，而是我下嫁。”<br />
如此一来，我依旧是我，而你，将落一等，沦为依附于县君的男人。<br />
“你敢么？你舍得么？”<br />
我也将做出适当牺牲，也将体恤并帮扶于你，那么你，舍得自己的前程和荣耀么？<br />
孔植蓦地睁大了眼睛。<br />
第254章 尘埃（五）<br />
你敢么？<br />
你舍得么？两句话落下，如重锤击鼓，孔植脑中一阵嗡鸣，整个人都如鼓皮般震荡起来。<br />
他确实……未曾想过。<br />
他自诩了解她，如今看来，到底只是与外人做比。<br />
少女的双眼不闪不避，安静等着他的答案。<br />
一瞬间，孔植脑海中滑过无数念头，似路边柔软枝条上萌发的细嫩柳芽，狂乱地舞。<br />
“我可以。”良久，他认真道。<br />
但少年人的真诚并未换来期望中的感动，阿嫖神色未变，像剥洋葱一样，迅速撕开下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：“你的父母呢？你的家族呢？同窗和日后同僚的讥诮呢？若他们反对，你的这份坚持又能维持多久？现在的你，是否已经具备了与他们抗衡的能力和让他们闭嘴的资格？”<br />
一个个问题像冰雹，劈头盖脸地砸来，躲不了、避不开，思绪纷乱间，孔植感到一丝狼狈，渐渐地，也不如最初那般自信了。<br />
他开始问自己：若我的家族反对，我是否足够与他们抗衡？<br />
现在的他只是一个秀才，甚至连举人都不是，一直以来他的吃穿住用学，皆是家族供应……<br />
试问，欠债人有资格抗衡债主么？<br />
没有。<br />
看着孔植渐趋沉默，阿嫖心中泛起一点意料之中，却又无法克制的酸涩。<br />
少年人的情感炙热而纯粹，犹如夏日风暴，迅捷而猛烈。<br />
但来得快，去得也快。<br />
母亲说得对，这个时期自然萌发的感情极其纯粹，但同时也极其脆弱，需要人小心翼翼地维护。<br />
可维护成本太高，风险太大，她付不起。<br />
情情爱爱，本就是最不可靠之物。<br />
晚风袭来，吹得路边树木刷刷作响，哗啦啦抖成一片，如少年人摇曳的心。<br />
“我，若我脱出孔氏……”血液上涌，孔植声音干涩，鼓起全身勇气再次开口，但剩下的话全都消失在阿嫖的注视下。<br />
如此作答，就证明他非常清楚这个提议不可能被孔家认同。<br />
若他脱出孔氏，也不过一个寻常廪生而已，纵然一年拼命省吃俭用，所得也不过二三十两银子，可供得起两人花销？<br />
如今他穿的这件苏绣衣裳，只怕都买不起……<br />
“我相信你方才所出之言，皆发自真心，”这样的回答让阿嫖的目光柔和下来，“但这绝非是你做不做得到的问题，而是，是否有必要去这样做。”<br />
迎着月色，她的眸底似有星光闪烁。<br />
阿嫖轻轻叹了一口气，那叹息声薄而轻，似月光下的薄雾，稍纵即逝。<br />
“莫说你真的那么做，只要一念起，上到孔氏一族，下到孔伯父、伯母，必要迁怒于我，甚至可能毁了你我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，值得吗？<br />
他们自然不敢对我父亲如何，但我呢？<br />
自古以来，世人总将亡国的骂名推到女子身上，说什么自古红颜多祸水，可红颜又做错了什么呢？她们不过是无力抗争而已。那么我又做错了什么呢？平白要承受这些骂名……”<br />
世人可能会骂你糊涂，骂你自毁前程，骂你儿女情长、英雄气短，但你可以有浪子回头的机会，随时可以重来。我呢？<br />
一朝踏错，便是万丈深渊。<br />
自始至终，你我面临的困境和可能失去的东西，都不可同日而语。<br />
孔植，你不欠我的，同样的，我也不欠你的。<br />
阿嫖用力吸了一口气，然后一点一点地，将它们从喉间挤出来，像抛弃掉某些不必要的东西。<br />
父亲曾说过，不被家人祝福的感情是不会有好结果的。<br />
即便孔植真的有这样的魄力和胆识，可孔氏一族必然与自家势同水火，无论自己在这其中起了怎样的作用，他们都会憎恨一个小小女子毁了他们一族的前程。<br />
二人成亲，从来就不只是两个人的事，而是两个家族、两份势力的结合，要兼顾的事情太多了。<br />
“抱歉，是我考虑不周。”孔植黯然道，“但阿嫖你信我，我确实没有想过要害你……”<br />
“我信。”阿嫖道。<br />
他们从小一起长大，对方是怎样的人，她最清楚不过。<br />
自始至终，他都没有想过要害自己。<br />
但很多时候很多事，你不想，不代表不会发生。<br />
“你我听着长辈的故事长大，受着父母亲族的荫庇，即便不能回报什么，也不要为他们添麻烦了吧？”她用力闭了下眼睛，努力压下某些还未来得及萌发、绽放的情愫，“或许你真心喜欢我，我对你也并非全无好感，只是凡事皆要看回报，你我付出一切的奋力一搏……值得吗？”<br />
大局为重，孔氏一族和秦家，乃至董门相互之间捆绑的东西太多了，实在不必节外生枝。<br />
你我之间或许有几分情愫，但情爱一事，从来就不是全部。<br />
任何情爱都终将磨灭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，或朝堂，或家族，我不可能也不能将所有的希望和筹码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情爱上，那太可怕了。<br />
你并非非娶我不可，我也并非非嫁你不行。<br />
不是你不好，也不是我不好，只是，我们不合适。<br />
人生在世，不如意者十之八九。<br />
我们拥有的，已经够多了。<br />
阿嫖说完，孔植没有继续说什么。<br />
他们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<br />
大约过了几息，也可能是几刻钟，孔植已经调整好了情绪。<br />
他的喉头上下耸动，抬手朝阿嫖作了个揖，声音干涩，眼圈微红，“师妹，夜深露重，当心着凉，进去吧。”<br />
他没有再喊阿嫖的名字。<br />
车队缓缓驶入，从刚才起就远远落在后面的董娘一行终于赶上来，对孔植微微颔首，也随即消失在大门后。<br />
孔植长久地伫立在原地，眼睁睁看着那两扇门一点点关闭。<br />
门扉合并的瞬间，仿佛某些曾经炽热的感情，也一并被切断了。<br />
他下意识抬手按了按胸口，不知是不是错觉，总觉得有些空落落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