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和滟抬了抬眼，看他抬袖子抹汗的样子，垂着眼。<br />
裴行阙身体还好的时候，这些人避之不及，诸多苛待，此刻人命悬一线了，才想起来他有多重要，开始忙前忙后地跑起来：“侯爷这边在诊治，还不能有个准话，你也先别问了——外头躺着的那个，是侯爷从前常用的一位大夫，先抬出去，安置在一边罢……”<br />
京兆少尹看着里头太医手忙脚乱的样子，晓得这会自己这里也是碍事，喏喏答应了，快步走出去，吩咐人去办。<br />
梁和滟点头，想走开些，具体问他些细节，然而手指被裴行阙紧握着，抽不出。<br />
她才一用力，裴行阙的眉头就皱起，开始剧烈咳嗽，血水从他唇间、心口涌出，染红一片。<br />
梁和滟没办法，站在那里，没再动，把那马鞭扔到一边软塌，拉了个椅子给自己，尽量靠得远些，给太医留出救治的空间，只把手伸得长长的，叫裴行阙握着。<br />
“到底怎么回事？”<br />
她手撑着额头，支在腿上，慢声问那长随。<br />
长随深吸一口气：“侯爷近来觉得身体好了些，就想请咱们惯常请的那位大夫来看一看。那…那大夫，带来了位很眼生的药童，讲话也磕磕绊绊的，侯爷当时就觉得不对劲，给我使眼色，叫我离远些，我还没来得及后退几步，就见那药童从药箱里…抽出一把匕首来，迎面就要刺向侯爷。那大夫再没忍住，大叫一声，要跑，那…那刺客，大约是怕惊动旁人，于是先回头，一刀把那大夫攮死了。”<br />
梁和滟垂着眼，静静听着：“然后呢？”<br />
然后裴行阙就躺在这里了。<br />
好在那匕首短，他易于防守，能和那人缠斗，因此到现在还有一口气儿在。<br />
“后来动静传到前院，陆陆续续有人过来看，那人见要暴露，跃上房顶，一个转身，就没踪影了。”<br />
梁和滟撑着头，不晓得该说些什么。<br />
半晌，她摆摆手：“好了，我知道了，去洗把脸吧。”<br />
另一头，太医还正忙碌着。<br />
梁和滟想着这事情该如何收场，最后这刺杀的罪名，又要落在谁身上，忽而，裴行阙的手指轻轻动了动，梁和滟下意识回勾住他的，拇指蹭过他指节，才意识到，他手指竟然已经变得冷冰。<br />
她略一怔。<br />
裴行阙的手指抬了抬，在她指节上轻轻一蹭，却没力气再握住她，一触即分，就缓缓滑落。<br />
梁和滟站起身，看向床上躺着的裴行阙。<br />
他脸上血色全无，一直流出的血是止住了，但他身下浸染的血太多，红得刺眼，梁和滟不敢想，那血究竟是止住了，还是流尽了。<br />
从听到裴行阙出事一直到现在，梁和滟一直都冷静至极，因为没什么多余的感情，所以分析得失利弊，个中缘由，直到此刻，她心里终于有一点波动，不是悲伤，是一种莫大的恐慌。<br />
她看着裴行阙，讲话第一次带出点微不可查的颤音：“他还活着吗？”<br />
太医抽出一点精力来回答她：“失血太多，脉象细弱游丝，沉乏无力，滞涩不通…难说。”<br />
窗外又是一声惊雷。<br />
第27章<br />
裴行阙懂一点医理, 如他自己所说的，久病成良医罢了。<br />
他这些年来生过许多次病，受过许多次伤, 也和那大夫打过许多次交道。他从才来这里、楚音未改的时候，就支着头, 看他垂头给自己把脉, 他第一次来时，两鬓犹黑，胡须不长, 一直到现在, 初有老态。<br />
只是他在最开始几年, 从来不敢与裴行阙搭太多话。<br />
裴行阙那时候是个大麻烦, 身份敏感, 皇室不喜, 权贵世家都不敢沾惹, 遑论一个辛苦活着的市井小民。他从老太监死后, 就一直很懂看人脸色。他晓得这个, 也很感激大夫——他虽然冷淡，但从没坐视不管, 眼看自己病死。<br />
甚至在他提出，要买下那药材的时候，裴行阙恍惚间, 觉出一点温情。<br />
他在那一刻有不切实际的奢望, 以为自己在这里也能活下去，以为在这里, 时间长了，也能攒出些寡淡近乎于无的温情。<br />
直到他又来为他诊脉。<br />
裴行阙抬眼就意识到那个药童的不对劲, 他下意识要收回手，却被牢牢按住。<br />
他抬头，看见一双被恐惧填满的眼睛。<br />
裴行阙没再收回手。<br />
他小心翼翼，不想连累谁，只用眼神示意长随，要他躲开。<br />
一直到那假装药童的杀手抽出匕首，那大夫都紧扣着他手不放，裴行阙有那么一瞬间，觉得活着真累，干脆就被刺死算了。<br />
只是刀锋划过，要刺入胸口的时候，他还是有一点想梁和滟。<br />
他猛地后撤身子，那大夫都被他拽德一个趔趄。<br />
他为了装病喝过太多伤身的药，此刻步子也虚浮，一只手又被那大夫抓着，躲得有些力不从心，他用另一只手断续拎起几样东西，朝那杀手砸过去，侧身躲开的时候，还不忘顾及扯他的大夫。<br />
他看得出那杀手似乎并不想向他下死手，又有意叫自己看见他的脸，裴行阙一边躲闪，一边想着究竟是谁，这样大动干戈地要杀他。<br />
而那大夫终于撑不住，在那杀手离他们越来越近的时候，猛地把裴行阙往前一推，自己则大叫着要逃出去。<br />
杀手抬了抬脸，手里的匕首抛出，冷刃擦他脸过，刺入那大夫胸口，裴行阙撑着手臂，要站起来的时候，刀锋已经抵上胸口，他抬腿顶住，要把人踹出去，但刀尖已经刺入皮肤，鲜血流淌，他力气被卸下。<br />
他有点无可奈何地想，再晚几天就好了，等他完完全全停了那损耗肌骨的药，再对上这杀手，至少不会这么狼狈。<br />
十岁后几乎再没听过的楚音荡在耳边，依旧熟悉，在那一刻，却叫人齿冷：“殿下挡了二殿下的路，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罢。”<br />
他唯一同母生的弟弟行五，听他讲起二殿下的时候，一阵恍惚。<br />
直到那匕首又刺入一分，他才后知后觉，想起这所谓二殿下是谁。<br />
父皇曾经讲，要和母亲一生一世一双人，但她有孕后不久，身边的宫女就自荐枕席，而父皇也坦然消受，那宫女不久后封嫔封妃，和母亲一样有孕在身，又一前一后生了皇子，自此压制母亲许多年。<br />
母亲后来常觉得，是因为怀了他，才会叫父皇被人勾引去，因此并不像疼爱弟弟那样疼爱他。<br />
也许说疼爱也太勉强，裴行阙不太愿意承认，但他晓得，母亲其实不怎么喜欢他，对他也不太耐烦——他沉默寡言，并不如那宠妃诞育的二皇子聪慧可人，惹父皇喜爱。<br />
他的长随已经缩在角落里吓得浑身发抖，而他一手抓着那匕首的柄，不叫刺入更深处，一边顺手拎起桌上瓷器，朝身前人头上掼去——甚至还有闲心，去回忆完这一点散碎的旧事。<br />
屋里的打斗声终于引起外面人注意，错乱的脚步声响起，那杀手看他一眼，一跃而去。<br />
手指逐渐冰凉，裴行阙疲惫至极，合眼之前，偏头恰看见那大夫侧倒在地上，抽搐过最后一下。<br />
没了气息。<br />
他曾经以为的一点温情又荡然无存，天地白茫干净，于他而言，仿佛只剩一个梁和滟。<br />
“滟滟……”<br />
他侧脸，吐出一口血，唤。<br />
“滟滟……”梁和滟站在床边，看裴行阙脸色苍白，呓语不断。<br />
他情况勉强稳定，但胸口的匕首到现在也没人敢拔除，太医们面面相觑，都怕止不住血，担上害死裴行阙的罪责，被当成替罪羊处置。<br />
这群人商量来商量去，最后把她叫来。<br />
“侯爷胸口这匕首，不好再拖，只是我们都…县主沉着冷静，远胜我们，只能请县主协助了。”<br />
梁和滟听着这荒唐的话，看着那些人，下颌绷紧，脸色冷淡，半晌讲不出一句话来，到最后，她慢慢道：“诸位要找替死鬼，话讲明面上就好，都不容易，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——只是我没把刀刺人血肉里过，也不晓得该用多大力气，诸位谁叫我先试试，不然待会儿用错了劲，就不好了。”<br />
几个太医垂着脸，不敢看她，梁和滟懒得搭理他们，细细问了要怎么拔除那刀，注意什么，然后吸一口气，伸出手去。<br />
伤口周围已经被大略清理施针，说是阻断了血流，但那刀伤处，却还断续有血洇出，梁和滟低头，恰瞧见，这被刺伤处，和当年伤及他肺腑的地方差不过几寸。<br />
他这一生，真是命犯太岁。<br />
梁和滟垂着眼，静默想。<br />
她伸手握住刀柄，抓住，抬手，尽可能平稳地用力，刀刃在皮肉间划过，她看见裴行阙皱起眉，下一刻，梁和滟深吸一口气，猛地用力。<br />
鲜血泼洒出来，一道长长的血痕掠过她眉眼，她在遮挡眼前的血雾里睁眼，退后两步，手里还握着那匕首：“诸位救不活定北侯，我就真拿这匕首试一试你们了。”<br />
语气冷冰，眉眼带血，她信手擦过，眼神比语气还要凉上三分，锋芒毕露，像手里闪着寒光的刀锋。<br />
裴行阙没听见过这段对话，他只觉得冷，像是要被冻僵了一样，什么都看不见，只有他初来这里那一年，寒风吹彻的隆冬。<br />
他冷得很。<br />
就这么睡过去吧，不要再继续走下去了。<br />
宫里，皇帝脸色阴沉，手里的东西抬起来就砸向京兆尹：“裴行阙遇刺？京城之中，天子脚下，一个侯爷，在侯府里遇刺？！”<br />
梁行谨站在一旁，手里佛珠数过，低语：“我叫太医过去了，父皇别为这气坏了自己。咱们这边，没缘由要去杀那么个人，若真有人动手，只怕也是和楚国那边有牵连，或干脆就是那边派来的。只要把人查出来，到时候，咱们正好撇得干干净净，还能再借此问罪楚国。”<br />
他伸手，递过一本密折、一封书信，声音更轻：“如今楚后所出嫡子，便只剩他一个。楚国皇子颇多，不乏家世出众的，争斗又狠，只怕此刻都视他如眼中钉，肉中刺。”<br />
“还有一事，父皇，咱们得筹谋起来了。”<br />
他指那书信：“这信几乎是紧随着这密折来，是楚后母家人所写，来问候定北侯的，言语殷切，热络非常，和几个月前来访使臣的态度大相径庭。其中意思，可谓明确，如今楚国穷兵黩武，楚后母家又把持兵权…若来日，胁迫咱们放定北侯归国，那么，咱们就算留不住他，也绝不能叫他与他母亲一脉全然齐心，有夺嫡登位的可能。”<br />
皇帝手指轻扣桌上：“你说得容易，血浓于水啊！”<br />
梁行谨冷冷一笑：“父皇忘了楚后为定北侯配的那一桩婚事了？再血浓于水，只怕也忍不下这事情。不仅要把这事情说给定北侯听，也得叫楚国那边晓得，他已经知道了这事情，这样，双方之间彼此猜忌，各自心怀芥蒂，都不会再全权信任对方，咱们也无后顾之忧。”<br />
皇帝抬眼，瞥他一眼：“你如今在人心一事上，拿捏得倒准。”<br />
梁行谨一愣，自知失言，低头不再多话，负在身后的手却把那盘得温润的佛珠捏紧。<br />
用力到指节发白。<br />
皇帝看向下头的京兆尹：“好好去查——告诉太医们，定北侯死在哪里都成，但不能死在京城里！哪怕用猛药把他身子都毁了也无所谓，至少在查出究竟是谁刺杀他之前，叫他们必须把他命给我续上！”<br />
这一口信兜兜转转，从宫里送到定北侯府，斟酌用药的太医勾抹涂画，终于添上最后一笔。<br />
梁和滟熬了一个大夜，看他们进进出出地医治，裴行阙的脸色却愈发苍白，直到又一个午夜，太医拔下最后一根针，而他胸口忽然剧烈起伏，吐出一口发污的血来。<br />
梁和滟疲惫至极，还是被惊得站起身来：“这是怎么了？”<br />
太医也急急过来把脉，须臾之后，紧皱的眉头展开：“侯爷胸腹内的淤血已被逼出，好好调养，当下命是保住了的。”他讲话周全，当下命保住了，以后呢？<br />
梁和滟搓了搓指节，也晓得不能强求，抬抬手：“诸位辛苦。”<br />
她撩着帘子，看向床上躺着的人。<br />
裴行阙脸色惨白，眼皮轻颤，睁开的时候，眼神迷茫，黯淡无光，没一分光彩，只在看见她的时候，轻轻动了动，仿佛不太明确，试探性地开口。<br />
“县主？”<br />
他嗓音沙哑，仿佛犹带一点血气。
裴行阙身体还好的时候，这些人避之不及，诸多苛待，此刻人命悬一线了，才想起来他有多重要，开始忙前忙后地跑起来：“侯爷这边在诊治，还不能有个准话，你也先别问了——外头躺着的那个，是侯爷从前常用的一位大夫，先抬出去，安置在一边罢……”<br />
京兆少尹看着里头太医手忙脚乱的样子，晓得这会自己这里也是碍事，喏喏答应了，快步走出去，吩咐人去办。<br />
梁和滟点头，想走开些，具体问他些细节，然而手指被裴行阙紧握着，抽不出。<br />
她才一用力，裴行阙的眉头就皱起，开始剧烈咳嗽，血水从他唇间、心口涌出，染红一片。<br />
梁和滟没办法，站在那里，没再动，把那马鞭扔到一边软塌，拉了个椅子给自己，尽量靠得远些，给太医留出救治的空间，只把手伸得长长的，叫裴行阙握着。<br />
“到底怎么回事？”<br />
她手撑着额头，支在腿上，慢声问那长随。<br />
长随深吸一口气：“侯爷近来觉得身体好了些，就想请咱们惯常请的那位大夫来看一看。那…那大夫，带来了位很眼生的药童，讲话也磕磕绊绊的，侯爷当时就觉得不对劲，给我使眼色，叫我离远些，我还没来得及后退几步，就见那药童从药箱里…抽出一把匕首来，迎面就要刺向侯爷。那大夫再没忍住，大叫一声，要跑，那…那刺客，大约是怕惊动旁人，于是先回头，一刀把那大夫攮死了。”<br />
梁和滟垂着眼，静静听着：“然后呢？”<br />
然后裴行阙就躺在这里了。<br />
好在那匕首短，他易于防守，能和那人缠斗，因此到现在还有一口气儿在。<br />
“后来动静传到前院，陆陆续续有人过来看，那人见要暴露，跃上房顶，一个转身，就没踪影了。”<br />
梁和滟撑着头，不晓得该说些什么。<br />
半晌，她摆摆手：“好了，我知道了，去洗把脸吧。”<br />
另一头，太医还正忙碌着。<br />
梁和滟想着这事情该如何收场，最后这刺杀的罪名，又要落在谁身上，忽而，裴行阙的手指轻轻动了动，梁和滟下意识回勾住他的，拇指蹭过他指节，才意识到，他手指竟然已经变得冷冰。<br />
她略一怔。<br />
裴行阙的手指抬了抬，在她指节上轻轻一蹭，却没力气再握住她，一触即分，就缓缓滑落。<br />
梁和滟站起身，看向床上躺着的裴行阙。<br />
他脸上血色全无，一直流出的血是止住了，但他身下浸染的血太多，红得刺眼，梁和滟不敢想，那血究竟是止住了，还是流尽了。<br />
从听到裴行阙出事一直到现在，梁和滟一直都冷静至极，因为没什么多余的感情，所以分析得失利弊，个中缘由，直到此刻，她心里终于有一点波动，不是悲伤，是一种莫大的恐慌。<br />
她看着裴行阙，讲话第一次带出点微不可查的颤音：“他还活着吗？”<br />
太医抽出一点精力来回答她：“失血太多，脉象细弱游丝，沉乏无力，滞涩不通…难说。”<br />
窗外又是一声惊雷。<br />
第27章<br />
裴行阙懂一点医理, 如他自己所说的，久病成良医罢了。<br />
他这些年来生过许多次病，受过许多次伤, 也和那大夫打过许多次交道。他从才来这里、楚音未改的时候，就支着头, 看他垂头给自己把脉, 他第一次来时，两鬓犹黑，胡须不长, 一直到现在, 初有老态。<br />
只是他在最开始几年, 从来不敢与裴行阙搭太多话。<br />
裴行阙那时候是个大麻烦, 身份敏感, 皇室不喜, 权贵世家都不敢沾惹, 遑论一个辛苦活着的市井小民。他从老太监死后, 就一直很懂看人脸色。他晓得这个, 也很感激大夫——他虽然冷淡，但从没坐视不管, 眼看自己病死。<br />
甚至在他提出，要买下那药材的时候，裴行阙恍惚间, 觉出一点温情。<br />
他在那一刻有不切实际的奢望, 以为自己在这里也能活下去，以为在这里, 时间长了，也能攒出些寡淡近乎于无的温情。<br />
直到他又来为他诊脉。<br />
裴行阙抬眼就意识到那个药童的不对劲, 他下意识要收回手，却被牢牢按住。<br />
他抬头，看见一双被恐惧填满的眼睛。<br />
裴行阙没再收回手。<br />
他小心翼翼，不想连累谁，只用眼神示意长随，要他躲开。<br />
一直到那假装药童的杀手抽出匕首，那大夫都紧扣着他手不放，裴行阙有那么一瞬间，觉得活着真累，干脆就被刺死算了。<br />
只是刀锋划过，要刺入胸口的时候，他还是有一点想梁和滟。<br />
他猛地后撤身子，那大夫都被他拽德一个趔趄。<br />
他为了装病喝过太多伤身的药，此刻步子也虚浮，一只手又被那大夫抓着，躲得有些力不从心，他用另一只手断续拎起几样东西，朝那杀手砸过去，侧身躲开的时候，还不忘顾及扯他的大夫。<br />
他看得出那杀手似乎并不想向他下死手，又有意叫自己看见他的脸，裴行阙一边躲闪，一边想着究竟是谁，这样大动干戈地要杀他。<br />
而那大夫终于撑不住，在那杀手离他们越来越近的时候，猛地把裴行阙往前一推，自己则大叫着要逃出去。<br />
杀手抬了抬脸，手里的匕首抛出，冷刃擦他脸过，刺入那大夫胸口，裴行阙撑着手臂，要站起来的时候，刀锋已经抵上胸口，他抬腿顶住，要把人踹出去，但刀尖已经刺入皮肤，鲜血流淌，他力气被卸下。<br />
他有点无可奈何地想，再晚几天就好了，等他完完全全停了那损耗肌骨的药，再对上这杀手，至少不会这么狼狈。<br />
十岁后几乎再没听过的楚音荡在耳边，依旧熟悉，在那一刻，却叫人齿冷：“殿下挡了二殿下的路，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罢。”<br />
他唯一同母生的弟弟行五，听他讲起二殿下的时候，一阵恍惚。<br />
直到那匕首又刺入一分，他才后知后觉，想起这所谓二殿下是谁。<br />
父皇曾经讲，要和母亲一生一世一双人，但她有孕后不久，身边的宫女就自荐枕席，而父皇也坦然消受，那宫女不久后封嫔封妃，和母亲一样有孕在身，又一前一后生了皇子，自此压制母亲许多年。<br />
母亲后来常觉得，是因为怀了他，才会叫父皇被人勾引去，因此并不像疼爱弟弟那样疼爱他。<br />
也许说疼爱也太勉强，裴行阙不太愿意承认，但他晓得，母亲其实不怎么喜欢他，对他也不太耐烦——他沉默寡言，并不如那宠妃诞育的二皇子聪慧可人，惹父皇喜爱。<br />
他的长随已经缩在角落里吓得浑身发抖，而他一手抓着那匕首的柄，不叫刺入更深处，一边顺手拎起桌上瓷器，朝身前人头上掼去——甚至还有闲心，去回忆完这一点散碎的旧事。<br />
屋里的打斗声终于引起外面人注意，错乱的脚步声响起，那杀手看他一眼，一跃而去。<br />
手指逐渐冰凉，裴行阙疲惫至极，合眼之前，偏头恰看见那大夫侧倒在地上，抽搐过最后一下。<br />
没了气息。<br />
他曾经以为的一点温情又荡然无存，天地白茫干净，于他而言，仿佛只剩一个梁和滟。<br />
“滟滟……”<br />
他侧脸，吐出一口血，唤。<br />
“滟滟……”梁和滟站在床边，看裴行阙脸色苍白，呓语不断。<br />
他情况勉强稳定，但胸口的匕首到现在也没人敢拔除，太医们面面相觑，都怕止不住血，担上害死裴行阙的罪责，被当成替罪羊处置。<br />
这群人商量来商量去，最后把她叫来。<br />
“侯爷胸口这匕首，不好再拖，只是我们都…县主沉着冷静，远胜我们，只能请县主协助了。”<br />
梁和滟听着这荒唐的话，看着那些人，下颌绷紧，脸色冷淡，半晌讲不出一句话来，到最后，她慢慢道：“诸位要找替死鬼，话讲明面上就好，都不容易，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——只是我没把刀刺人血肉里过，也不晓得该用多大力气，诸位谁叫我先试试，不然待会儿用错了劲，就不好了。”<br />
几个太医垂着脸，不敢看她，梁和滟懒得搭理他们，细细问了要怎么拔除那刀，注意什么，然后吸一口气，伸出手去。<br />
伤口周围已经被大略清理施针，说是阻断了血流，但那刀伤处，却还断续有血洇出，梁和滟低头，恰瞧见，这被刺伤处，和当年伤及他肺腑的地方差不过几寸。<br />
他这一生，真是命犯太岁。<br />
梁和滟垂着眼，静默想。<br />
她伸手握住刀柄，抓住，抬手，尽可能平稳地用力，刀刃在皮肉间划过，她看见裴行阙皱起眉，下一刻，梁和滟深吸一口气，猛地用力。<br />
鲜血泼洒出来，一道长长的血痕掠过她眉眼，她在遮挡眼前的血雾里睁眼，退后两步，手里还握着那匕首：“诸位救不活定北侯，我就真拿这匕首试一试你们了。”<br />
语气冷冰，眉眼带血，她信手擦过，眼神比语气还要凉上三分，锋芒毕露，像手里闪着寒光的刀锋。<br />
裴行阙没听见过这段对话，他只觉得冷，像是要被冻僵了一样，什么都看不见，只有他初来这里那一年，寒风吹彻的隆冬。<br />
他冷得很。<br />
就这么睡过去吧，不要再继续走下去了。<br />
宫里，皇帝脸色阴沉，手里的东西抬起来就砸向京兆尹：“裴行阙遇刺？京城之中，天子脚下，一个侯爷，在侯府里遇刺？！”<br />
梁行谨站在一旁，手里佛珠数过，低语：“我叫太医过去了，父皇别为这气坏了自己。咱们这边，没缘由要去杀那么个人，若真有人动手，只怕也是和楚国那边有牵连，或干脆就是那边派来的。只要把人查出来，到时候，咱们正好撇得干干净净，还能再借此问罪楚国。”<br />
他伸手，递过一本密折、一封书信，声音更轻：“如今楚后所出嫡子，便只剩他一个。楚国皇子颇多，不乏家世出众的，争斗又狠，只怕此刻都视他如眼中钉，肉中刺。”<br />
“还有一事，父皇，咱们得筹谋起来了。”<br />
他指那书信：“这信几乎是紧随着这密折来，是楚后母家人所写，来问候定北侯的，言语殷切，热络非常，和几个月前来访使臣的态度大相径庭。其中意思，可谓明确，如今楚国穷兵黩武，楚后母家又把持兵权…若来日，胁迫咱们放定北侯归国，那么，咱们就算留不住他，也绝不能叫他与他母亲一脉全然齐心，有夺嫡登位的可能。”<br />
皇帝手指轻扣桌上：“你说得容易，血浓于水啊！”<br />
梁行谨冷冷一笑：“父皇忘了楚后为定北侯配的那一桩婚事了？再血浓于水，只怕也忍不下这事情。不仅要把这事情说给定北侯听，也得叫楚国那边晓得，他已经知道了这事情，这样，双方之间彼此猜忌，各自心怀芥蒂，都不会再全权信任对方，咱们也无后顾之忧。”<br />
皇帝抬眼，瞥他一眼：“你如今在人心一事上，拿捏得倒准。”<br />
梁行谨一愣，自知失言，低头不再多话，负在身后的手却把那盘得温润的佛珠捏紧。<br />
用力到指节发白。<br />
皇帝看向下头的京兆尹：“好好去查——告诉太医们，定北侯死在哪里都成，但不能死在京城里！哪怕用猛药把他身子都毁了也无所谓，至少在查出究竟是谁刺杀他之前，叫他们必须把他命给我续上！”<br />
这一口信兜兜转转，从宫里送到定北侯府，斟酌用药的太医勾抹涂画，终于添上最后一笔。<br />
梁和滟熬了一个大夜，看他们进进出出地医治，裴行阙的脸色却愈发苍白，直到又一个午夜，太医拔下最后一根针，而他胸口忽然剧烈起伏，吐出一口发污的血来。<br />
梁和滟疲惫至极，还是被惊得站起身来：“这是怎么了？”<br />
太医也急急过来把脉，须臾之后，紧皱的眉头展开：“侯爷胸腹内的淤血已被逼出，好好调养，当下命是保住了的。”他讲话周全，当下命保住了，以后呢？<br />
梁和滟搓了搓指节，也晓得不能强求，抬抬手：“诸位辛苦。”<br />
她撩着帘子，看向床上躺着的人。<br />
裴行阙脸色惨白，眼皮轻颤，睁开的时候，眼神迷茫，黯淡无光，没一分光彩，只在看见她的时候，轻轻动了动，仿佛不太明确，试探性地开口。<br />
“县主？”<br />
他嗓音沙哑，仿佛犹带一点血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