苦得人眼前发白。<br />
另一头，梁和滟在都城里，也忙碌得很。<br />
李臻绯紧赶慢赶，终于算出来了那一笔账，遣人拉着大箱小箱来府里寻她，梁和滟原本心情不是很好，打开箱子后，一下子就开怀起来了——里头装着满满当当的金银珠宝。<br />
亮得晃眼。<br />
有这一笔钱，别说开个小小的食肆，开个酒楼也不是事儿。只是她如今倒不是很急着修缮食肆——这都城不是久留之地，她当初宽慰方清槐的时候，虽然有糊弄的成分在，但还是存着侥幸，想着她真能带着母亲去到山高皇帝远的巴蜀之地去。<br />
到时候隐姓埋名，安然地过日子。<br />
李臻绯托着腮，笑嘻嘻：“只是若这样，任姐姐怕是不能跟着姐姐一起远走了吧，姐姐还得再寻个新厨子，好辛劳。”<br />
梁和滟抬一抬眼，瞥他：“想讲什么？”<br />
“我从前可是学庖厨的时候跟任姐姐认识的，我也是愿意跟着姐姐到天涯海角去的，姐姐真要走，到时候带着我去嘛——”<br />
他讲话的时候眼弯弯、亮晶晶的：“我们那船叫征用了，我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，到时候若贫弱无力、掀不开锅了，可还得仰仗着姐姐给我一口饭吃呢。”<br />
话讲得混不吝，人也混不吝的，梁和滟原本没往心里去，下意识回忆琢磨了下他话：“征用了？官府征去做什么？”<br />
“还能去做什么，自然是载人拉物喽。”<br />
李臻绯讲得轻松随意：“大约有些地方，陆路不好走，不如水路隐蔽便捷罢。”<br />
他态度很平常，梁和滟心里却咯噔一下。<br />
没来由的，她想起那精壮的马匹，和窈窈无意里提起的，说那日的马并没在梁韶光手里久留，略一转，就借着上位者的名义，赏赐给将军兵士了。<br />
如今又把来往出海的商船给征用了，动作大声响却小，悄无声息的这样一番，是要做什么？<br />
梁和滟的手指敲在桌子上，略一默，忽然叹了口气：“一时半会儿，我是离不了这地方了。”<br />
第58章<br />
入夜, 风渐凉。<br />
裴行阙发了高热，一碗药灌下去，睡得很沉。<br />
他对前路一无所知, 因此只有想些旧事打发时光，而他可以追忆的旧事不多, 林林总总的, 就是一路上都在想梁和滟。<br />
连梦里也是。<br />
他梦见他在定北侯府遇刺的那一日，梦见昏沉之间，一个人站在他床边, 深吸一口气, 猛地用力, 拔下他胸口匕首。<br />
鲜血迸溅。<br />
下一刻, 他睁开眼, 猛地翻身, 躲过眼前一闪而过的寒光。<br />
手里握着的匕首出鞘, 人的心脏在中间偏左, 避开肋骨阻碍, 一刀刺进去，很快就毙命。<br />
速度太快, 连狠话都没来得及听。<br />
裴行阙有点遗憾，好奇这次宣称要杀自己的又是几皇子。<br />
他从头到尾，没闹出许多动静, 等静默地了结过这一条人命, 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因为高热带来的晕眩感，天地一时颠倒, 他撑着身子，差点摔倒在床沿边。<br />
正楼下饮茶醒神的侍卫们终于反应过来, 冲进他门里。一豆昏黄灯光里，裴行阙一手扶着床，另一只手抬着，漫不经心地擦着脸上的血，看见他们，他淡声开口：“已经死了，拖出去吧。”<br />
话落，他把手里的东西极随意地一抛，扔在桌上：“沾血了，劳烦替我洗干净。”<br />
是把匕首。<br />
是他自上路以来，一直藏在袖中的刀刃。<br />
他们此时已经离开周地入楚，在本国驿站里出了这样的事情，实在有点不好看。随行的使臣第二日就来请罪，而裴行阙疲惫地抬了抬手：“我没有事情，继续赶路要紧，不要想太多。”<br />
从楚国到周地，路程要月余。<br />
而自周地回楚国，要花上十一年。<br />
裴行阙到楚国时，已是二月，楚国虽然居北，但天气也已转暖。只是裴行阙身体弱，因此身上依旧穿着他那旧氅衣。<br />
他能回来，明面上的理由是他的母亲魏涟月对他思之甚切，只是，他撑着头，笑一笑，想起他回来后，第一次见母后时的样子。<br />
弱不胜衣的女人抬着枯槁的手，从层层帘幕后探出一张他熟悉的脸来。<br />
他在无数个湿冷的夜里，回望过无数次的脸。<br />
只是岁月如刀如刃，把她脸颊上的丰腴刮去，落下深刻的印记，她苍老憔悴得叫人不可置信。<br />
裴行阙微微仰头，看她，她则盯着他，看半晌，唇角扯了扯，最后也没笑出来：“回来了。”<br />
语气清淡，仿佛他只是去逛了一圈。<br />
她出身魏家，原本不显，但因为她而承恩显赫，从此拿捏权柄，在朝中横行。<br />
她原本就是受尽宠爱的小女儿，更因此被千万人捧着爱着，唯一受过的气，大约就是当初生他时候，被父皇冷待的那些年月。<br />
裴行阙在来之前就没有了期待，只是这份冷待真正落到实处的时候，心头还是陡然空出一块来，他恍恍惚惚地深吸一口气：“是，回来了。”<br />
女人在侍女的搀扶下落座，没什么精神地点点头：“见过你父皇了？”<br />
自然是见过了，只是这位父亲对他也淡淡的，皱着眉头，问他怎么如此孱弱，他欲言又止间，裴行阙晓得他是想问那些在周地风传的，关乎他床笫间事情的那些流言蜚语。<br />
他垂眼，又想起梁和滟。<br />
想起最后一次见她，她冷淡的侧脸。<br />
彼时她低头，拿着帕子，正给另一个男人擦药。<br />
裴行阙没有讲什么话，只是低低应诺，沉默如一块顽石。<br />
如今周楚之间攻守易势，没有人再记得他当年入周做质子的时候，是怎样的情形，也没有人会不长眼地提起这事情，这仿佛是他父皇煊赫功绩上的败笔，是他青史上的墨点，要被抹去。<br />
至于此刻，他的母亲审视着他：“长得和你父亲一点都不像。”<br />
她有些嗔怪的语气：“长得这么像我做什么呢？”<br />
裴行阙不接话，而魏涟月打量他半晌，开口：“你二十一了，对吧。”<br />
她咳一声：“该给你安排件婚事了，你的二弟，和你差不多大，如今都有孩子了，你原本就离朝这样久，又无子息，你父皇……”<br />
裴行阙听得有些厌烦，他在这样的话里发觉他在最开始的时候，竟然是期待他的母亲会有些假言假语的宽慰的话语。<br />
他缓缓开口：“母后不是已经为我安排了一桩婚事吗？”“什么？”<br />
魏涟月抬头，眉头皱起。<br />
裴行阙没有抬头，也没站起身，他微微斜靠在椅子上，不是很正襟危坐的姿势，一只手撑着头，另一只手摸索向腰际，握住那上面挂着的一个香囊，随手扯下来：“不是吗？当初拿我的头发、要我的旧衣，不是为了与我配那样一桩婚事吗？”<br />
魏皇后的脸色陡然一变。<br />
那些努力粉饰出的慈爱、宽和原本就浅，此刻更是簌簌落下，露出一张错愕的脸：“你这孩子，浑说什么？”<br />
裴行阙仰头，慢吞吞重复一遍：“不是吗？”<br />
这一场会面闹得自然不够愉快，他很快就被打发出宫，发配到这皇子府来。<br />
临走前，他还似笑非笑地问：“母后不是太思念我了吗？不再多看一看我吗？”<br />
魏涟月在宫女的搀扶间气喘吁吁地回头，对这个阔别多年的儿子怒目而视，几乎遮掩不住眼里的嫌恶。<br />
而他垂着袖子，站在原地，与她八分像的脸上带着点天真与无辜，还夹杂着疲倦与寡淡，明明语气做事都像闹脾气要糖的孩子，神情却厌倦疲惫。<br />
她逃似地离开，留裴行阙一个人站在原地，自嘲一笑，然后出宫。<br />
其实要出宫开府，怎么也该先封王爵，定下封号的，否则规制不好明确，然而他是个十足的例外，因此一切草草而就，处处落着敷衍。裴行阙到的时候，大门上换下的牌子还搁置在一边，上面写着这是梁国长公主的旧居。<br />
梁国长公主啊，真好，封号里带着她的姓氏，仿佛是隔千万里，和她多一重关系。<br />
至于里面的摆设，自然是来不及更替的，多是旧物件，只是再差劲也不会比当初在定北侯府差了，不会比他在周地最初的居所差了，他有炭火，有厚衣，有人服侍，有热饭菜，一切都足。<br />
裴行阙却没半点兴致，他随意挑了个院子，依旧裹着自己的旧氅衣，懒散地靠在屋里，垂眼听人禀报这府里的情况。<br />
他的安静日子没有待太久，很快就陆陆续续有人来拜访，有他那些少有谋面的弟弟妹妹，也有些寻常宗室，如今他地位莫名，仕宦们还不敢登门。<br />
他第一次与楚国臣子搭话，是他参加的第一次大朝会后。<br />
他被一位紫衣的官员拦下，身边的随从温声讲，说着是魏大人。<br />
这位魏大人是他母亲的嫡亲兄长魏沉，他的舅舅，如今的殿前司指挥使，手握禁军，官位很高，人却一副和气样子，腆着肚子，笑眯眯地走过来，跟他行礼，叫“大殿下”。<br />
既然打了招呼，那两个人就没有不同行的理，要同行，总有些话要讲。<br />
“殿下才回来，听闻为那当初剪头发的事情，和娘娘起了些争执。”<br />
裴行阙没有讲话，抬抬眼，听他继续说下去：“其实当日的事情，无外乎一个误会，母子情深、血浓于水，殿下这些年离家在外，娘娘许多牵挂思念，一时都是言表不出的。”<br />
魏沉慢条斯理地说着，视线不离裴行阙。<br />
“殿下已经及冠，想来不是无知小儿，该不会因为这些事情，与自己的生身母亲有龃龉罢。”<br />
裴行阙神色没多大变动，只是微笑着垂着眼，静默地盯着自己手上的一处冻疮打量。梁和滟调了药膏，还没入冬的时候匀过一盒给他，今冬涂了，好险没有发作，只是留下一道陈年旧痕迹而已。<br />
不再发痒发痛，折磨得他痛不欲生。<br />
“没有。”<br />
裴行阙摇头：“百善孝为先，我怎么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和母后闹不痛快。其实后来我也去想，当时若活下来的真是小弟，那对大家都好。小弟好歹是从小被各路先生教导长大的，不像我，什么也不会，若真要做事，还少不得舅舅各种指教，又要给母后与舅父们添上许多毛病。”<br />
他语气平淡，却叫魏沉眉头一动。<br />
是，所谓国忌少主，真正忌讳的，不过是少主年少不懂事，好拿捏，容易被臣子掣肘，此刻眼前这位大殿下，从小在周地，正儿八经的差事没有领过一件，和少主有什么两样？若扶持他上位，到时候总要多多倚仗臣子。就如同他们扶持，更乐意扶持血脉相连的皇子一样，真个儿有的选，谁不选流着一样血的外祖家，反而肥水流了外人田？而且，当初小妹做下的事情，也实在太过火了，这位大殿下把脾气当场发出来，总好过一直记恨在心里，不知什么时候给算上一笔的脾气……<br />
魏沉闷不吭声地在心里盘算了一通，脸上从始至终都是同样的神色，他露出微笑：“殿下不要妄自菲薄。”<br />
裴行阙颔首，不再多说话。<br />
他一时还不太适应这故土，在路途里染上的病症没完全痊愈就又加重，如今很疲惫，撑不起太多精力和人在这里虚与委蛇，他只有一点琐碎的精力，全拿来去牵挂那个在周地的人了。
另一头，梁和滟在都城里，也忙碌得很。<br />
李臻绯紧赶慢赶，终于算出来了那一笔账，遣人拉着大箱小箱来府里寻她，梁和滟原本心情不是很好，打开箱子后，一下子就开怀起来了——里头装着满满当当的金银珠宝。<br />
亮得晃眼。<br />
有这一笔钱，别说开个小小的食肆，开个酒楼也不是事儿。只是她如今倒不是很急着修缮食肆——这都城不是久留之地，她当初宽慰方清槐的时候，虽然有糊弄的成分在，但还是存着侥幸，想着她真能带着母亲去到山高皇帝远的巴蜀之地去。<br />
到时候隐姓埋名，安然地过日子。<br />
李臻绯托着腮，笑嘻嘻：“只是若这样，任姐姐怕是不能跟着姐姐一起远走了吧，姐姐还得再寻个新厨子，好辛劳。”<br />
梁和滟抬一抬眼，瞥他：“想讲什么？”<br />
“我从前可是学庖厨的时候跟任姐姐认识的，我也是愿意跟着姐姐到天涯海角去的，姐姐真要走，到时候带着我去嘛——”<br />
他讲话的时候眼弯弯、亮晶晶的：“我们那船叫征用了，我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，到时候若贫弱无力、掀不开锅了，可还得仰仗着姐姐给我一口饭吃呢。”<br />
话讲得混不吝，人也混不吝的，梁和滟原本没往心里去，下意识回忆琢磨了下他话：“征用了？官府征去做什么？”<br />
“还能去做什么，自然是载人拉物喽。”<br />
李臻绯讲得轻松随意：“大约有些地方，陆路不好走，不如水路隐蔽便捷罢。”<br />
他态度很平常，梁和滟心里却咯噔一下。<br />
没来由的，她想起那精壮的马匹，和窈窈无意里提起的，说那日的马并没在梁韶光手里久留，略一转，就借着上位者的名义，赏赐给将军兵士了。<br />
如今又把来往出海的商船给征用了，动作大声响却小，悄无声息的这样一番，是要做什么？<br />
梁和滟的手指敲在桌子上，略一默，忽然叹了口气：“一时半会儿，我是离不了这地方了。”<br />
第58章<br />
入夜, 风渐凉。<br />
裴行阙发了高热，一碗药灌下去，睡得很沉。<br />
他对前路一无所知, 因此只有想些旧事打发时光，而他可以追忆的旧事不多, 林林总总的, 就是一路上都在想梁和滟。<br />
连梦里也是。<br />
他梦见他在定北侯府遇刺的那一日，梦见昏沉之间，一个人站在他床边, 深吸一口气, 猛地用力, 拔下他胸口匕首。<br />
鲜血迸溅。<br />
下一刻, 他睁开眼, 猛地翻身, 躲过眼前一闪而过的寒光。<br />
手里握着的匕首出鞘, 人的心脏在中间偏左, 避开肋骨阻碍, 一刀刺进去，很快就毙命。<br />
速度太快, 连狠话都没来得及听。<br />
裴行阙有点遗憾，好奇这次宣称要杀自己的又是几皇子。<br />
他从头到尾，没闹出许多动静, 等静默地了结过这一条人命, 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因为高热带来的晕眩感，天地一时颠倒, 他撑着身子，差点摔倒在床沿边。<br />
正楼下饮茶醒神的侍卫们终于反应过来, 冲进他门里。一豆昏黄灯光里，裴行阙一手扶着床，另一只手抬着，漫不经心地擦着脸上的血，看见他们，他淡声开口：“已经死了，拖出去吧。”<br />
话落，他把手里的东西极随意地一抛，扔在桌上：“沾血了，劳烦替我洗干净。”<br />
是把匕首。<br />
是他自上路以来，一直藏在袖中的刀刃。<br />
他们此时已经离开周地入楚，在本国驿站里出了这样的事情，实在有点不好看。随行的使臣第二日就来请罪，而裴行阙疲惫地抬了抬手：“我没有事情，继续赶路要紧，不要想太多。”<br />
从楚国到周地，路程要月余。<br />
而自周地回楚国，要花上十一年。<br />
裴行阙到楚国时，已是二月，楚国虽然居北，但天气也已转暖。只是裴行阙身体弱，因此身上依旧穿着他那旧氅衣。<br />
他能回来，明面上的理由是他的母亲魏涟月对他思之甚切，只是，他撑着头，笑一笑，想起他回来后，第一次见母后时的样子。<br />
弱不胜衣的女人抬着枯槁的手，从层层帘幕后探出一张他熟悉的脸来。<br />
他在无数个湿冷的夜里，回望过无数次的脸。<br />
只是岁月如刀如刃，把她脸颊上的丰腴刮去，落下深刻的印记，她苍老憔悴得叫人不可置信。<br />
裴行阙微微仰头，看她，她则盯着他，看半晌，唇角扯了扯，最后也没笑出来：“回来了。”<br />
语气清淡，仿佛他只是去逛了一圈。<br />
她出身魏家，原本不显，但因为她而承恩显赫，从此拿捏权柄，在朝中横行。<br />
她原本就是受尽宠爱的小女儿，更因此被千万人捧着爱着，唯一受过的气，大约就是当初生他时候，被父皇冷待的那些年月。<br />
裴行阙在来之前就没有了期待，只是这份冷待真正落到实处的时候，心头还是陡然空出一块来，他恍恍惚惚地深吸一口气：“是，回来了。”<br />
女人在侍女的搀扶下落座，没什么精神地点点头：“见过你父皇了？”<br />
自然是见过了，只是这位父亲对他也淡淡的，皱着眉头，问他怎么如此孱弱，他欲言又止间，裴行阙晓得他是想问那些在周地风传的，关乎他床笫间事情的那些流言蜚语。<br />
他垂眼，又想起梁和滟。<br />
想起最后一次见她，她冷淡的侧脸。<br />
彼时她低头，拿着帕子，正给另一个男人擦药。<br />
裴行阙没有讲什么话，只是低低应诺，沉默如一块顽石。<br />
如今周楚之间攻守易势，没有人再记得他当年入周做质子的时候，是怎样的情形，也没有人会不长眼地提起这事情，这仿佛是他父皇煊赫功绩上的败笔，是他青史上的墨点，要被抹去。<br />
至于此刻，他的母亲审视着他：“长得和你父亲一点都不像。”<br />
她有些嗔怪的语气：“长得这么像我做什么呢？”<br />
裴行阙不接话，而魏涟月打量他半晌，开口：“你二十一了，对吧。”<br />
她咳一声：“该给你安排件婚事了，你的二弟，和你差不多大，如今都有孩子了，你原本就离朝这样久，又无子息，你父皇……”<br />
裴行阙听得有些厌烦，他在这样的话里发觉他在最开始的时候，竟然是期待他的母亲会有些假言假语的宽慰的话语。<br />
他缓缓开口：“母后不是已经为我安排了一桩婚事吗？”“什么？”<br />
魏涟月抬头，眉头皱起。<br />
裴行阙没有抬头，也没站起身，他微微斜靠在椅子上，不是很正襟危坐的姿势，一只手撑着头，另一只手摸索向腰际，握住那上面挂着的一个香囊，随手扯下来：“不是吗？当初拿我的头发、要我的旧衣，不是为了与我配那样一桩婚事吗？”<br />
魏皇后的脸色陡然一变。<br />
那些努力粉饰出的慈爱、宽和原本就浅，此刻更是簌簌落下，露出一张错愕的脸：“你这孩子，浑说什么？”<br />
裴行阙仰头，慢吞吞重复一遍：“不是吗？”<br />
这一场会面闹得自然不够愉快，他很快就被打发出宫，发配到这皇子府来。<br />
临走前，他还似笑非笑地问：“母后不是太思念我了吗？不再多看一看我吗？”<br />
魏涟月在宫女的搀扶间气喘吁吁地回头，对这个阔别多年的儿子怒目而视，几乎遮掩不住眼里的嫌恶。<br />
而他垂着袖子，站在原地，与她八分像的脸上带着点天真与无辜，还夹杂着疲倦与寡淡，明明语气做事都像闹脾气要糖的孩子，神情却厌倦疲惫。<br />
她逃似地离开，留裴行阙一个人站在原地，自嘲一笑，然后出宫。<br />
其实要出宫开府，怎么也该先封王爵，定下封号的，否则规制不好明确，然而他是个十足的例外，因此一切草草而就，处处落着敷衍。裴行阙到的时候，大门上换下的牌子还搁置在一边，上面写着这是梁国长公主的旧居。<br />
梁国长公主啊，真好，封号里带着她的姓氏，仿佛是隔千万里，和她多一重关系。<br />
至于里面的摆设，自然是来不及更替的，多是旧物件，只是再差劲也不会比当初在定北侯府差了，不会比他在周地最初的居所差了，他有炭火，有厚衣，有人服侍，有热饭菜，一切都足。<br />
裴行阙却没半点兴致，他随意挑了个院子，依旧裹着自己的旧氅衣，懒散地靠在屋里，垂眼听人禀报这府里的情况。<br />
他的安静日子没有待太久，很快就陆陆续续有人来拜访，有他那些少有谋面的弟弟妹妹，也有些寻常宗室，如今他地位莫名，仕宦们还不敢登门。<br />
他第一次与楚国臣子搭话，是他参加的第一次大朝会后。<br />
他被一位紫衣的官员拦下，身边的随从温声讲，说着是魏大人。<br />
这位魏大人是他母亲的嫡亲兄长魏沉，他的舅舅，如今的殿前司指挥使，手握禁军，官位很高，人却一副和气样子，腆着肚子，笑眯眯地走过来，跟他行礼，叫“大殿下”。<br />
既然打了招呼，那两个人就没有不同行的理，要同行，总有些话要讲。<br />
“殿下才回来，听闻为那当初剪头发的事情，和娘娘起了些争执。”<br />
裴行阙没有讲话，抬抬眼，听他继续说下去：“其实当日的事情，无外乎一个误会，母子情深、血浓于水，殿下这些年离家在外，娘娘许多牵挂思念，一时都是言表不出的。”<br />
魏沉慢条斯理地说着，视线不离裴行阙。<br />
“殿下已经及冠，想来不是无知小儿，该不会因为这些事情，与自己的生身母亲有龃龉罢。”<br />
裴行阙神色没多大变动，只是微笑着垂着眼，静默地盯着自己手上的一处冻疮打量。梁和滟调了药膏，还没入冬的时候匀过一盒给他，今冬涂了，好险没有发作，只是留下一道陈年旧痕迹而已。<br />
不再发痒发痛，折磨得他痛不欲生。<br />
“没有。”<br />
裴行阙摇头：“百善孝为先，我怎么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和母后闹不痛快。其实后来我也去想，当时若活下来的真是小弟，那对大家都好。小弟好歹是从小被各路先生教导长大的，不像我，什么也不会，若真要做事，还少不得舅舅各种指教，又要给母后与舅父们添上许多毛病。”<br />
他语气平淡，却叫魏沉眉头一动。<br />
是，所谓国忌少主，真正忌讳的，不过是少主年少不懂事，好拿捏，容易被臣子掣肘，此刻眼前这位大殿下，从小在周地，正儿八经的差事没有领过一件，和少主有什么两样？若扶持他上位，到时候总要多多倚仗臣子。就如同他们扶持，更乐意扶持血脉相连的皇子一样，真个儿有的选，谁不选流着一样血的外祖家，反而肥水流了外人田？而且，当初小妹做下的事情，也实在太过火了，这位大殿下把脾气当场发出来，总好过一直记恨在心里，不知什么时候给算上一笔的脾气……<br />
魏沉闷不吭声地在心里盘算了一通，脸上从始至终都是同样的神色，他露出微笑：“殿下不要妄自菲薄。”<br />
裴行阙颔首，不再多说话。<br />
他一时还不太适应这故土，在路途里染上的病症没完全痊愈就又加重，如今很疲惫，撑不起太多精力和人在这里虚与委蛇，他只有一点琐碎的精力，全拿来去牵挂那个在周地的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