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9章 犹折梅花带雪归（四）<br />
风迟迟没有来。<br />
翃都军苦苦支撑, 局势越来越危险。<br />
“不能再这样下去了！”<br />
翃都仅剩的两名副将一左一右站在顾珩身边，相视一眼。<br />
“将军，无风, 便借人力！”<br />
顾珩有些迟疑。<br />
“再拖下去，战损更是不知几何！将军，我们清楚手下的兵, 我们都是愿意的。”<br />
顾珩看着几乎被血染红的水面，沉默地点了点头。<br />
火船出发了。<br />
没有外力推动, 火船都等到十分靠近敌方战船时才燃起。为了真正接触到对方的大船, 除了用来点火的船只, 还有许多载着士兵以作干扰的小船。<br />
此策终于生效。<br />
敌军的大船由铁索相连，一旦短时间内无法摆脱火船，便只能陷入火海。<br />
火船上传来苍凉却充满杀伐之气的尺八声，在一片喊杀声和啸声中, 显得格外清晰。<br />
总攻的时间到了。<br />
时近黄昏，天际残阳如血，浓重的红光落在众人眼中, 士兵们根本分不清夕阳亦或血光。<br />
他们的四周是无边的涛声，涛声的尽头是在火中坠落的战船。<br />
血水共长天一色。<br />
直到挂在水边亭子檐角上的夕阳一缕一缕地收尽。<br />
泷湾的一曲红波，也渐次朦胧而平静起来。<br />
此战, 大胜。<br />
亦是惨胜。<br />
沉沦多时的翃都终于迎来了今春的第一片火红的霞光。<br />
大战过后，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立碑祭奠。<br />
翃都众人在泷湾边择了一块傍山临水的地，将所有将士的衣冠骨灰收在一处。<br />
从守城的第一日, 到出城决战的最后一个黄昏, 许多将士的尸骨皆寻不到了。<br />
但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都被清晰地、一笔一划地刻在一块块石碑上。<br />
祭天这日, 顾珩带着翃都剩余的将领在坟前拜下，梅长君带着那日遇见的小姑娘, 裴夕舟带着城中许多自愿入前线的百姓，还有所有坟中人的亲友、街坊、每一个被他们守护的百姓，都跟在后头浩浩荡荡地拜下。<br />
泷湾熙熙攘攘，坟前寂静无声。<br />
众人极其沉默地做完了所有祭奠的事项，然后静静地看着碑前随风摇曳的火光。一个略有些稚嫩的哭声隐约响起。<br />
这一声仿佛是一个信号，让许多压抑的声音有了释放的出口。<br />
哭声一层盖过一层。<br />
泷湾大地上，回荡着一曲低沉而哀切的挽歌。<br />
天色渐渐阴沉起来。<br />
在一片绚烂的日光中，突有浓云压境，细密的冷雨夹着雪花落下。<br />
一个绑着绷带的士兵望着天空：“是他们也哭出来了吗？”<br />
“是他们也哭出来了！”<br />
百姓们纷纷抬头，站在飘飞的冷雨中，嘴中呢喃不轻地呼喊着。<br />
有几位拄着拐杖的老人重重地点了点头，满是皱纹的脸上漫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。<br />
苍老的声音不大，颤颤巍巍地落在了众人耳畔：“哭出来就好了……”<br />
“哭出来……他们就能升天了。”<br />
冷雨又细又密。<br />
这是翃都的第一场春雨，半空中雪与雨相互交织，落在众人身上便悄然融化。<br />
在连天的浓云中，日光始终不曾远去，每一滴雨雪，都映着暖红的光。<br />
梅长君微微仰头望向天际，有一丝冰凉的雨顺着微红的眼尾淌下。<br />
……<br />
战事结束，百废待兴。<br />
梅长君陪着顾尚书和顾珩在军营整理江浙防务，言谈间提起了江浙本地军队的弊端。<br />
“除了少数的一些地方，江浙那些富庶城镇的兵将们仍是没有太大的改变……”<br />
顾珩看着各地呈上来的报告，摇头道。<br />
蛮夷终于被打退，江浙却并非一派欣欣向荣。<br />
改稻为桑的政策弊病开始显现，各地残乱的军队同样也是不小的问题。<br />
“父亲，当时您手下那些江浙的军队，究竟是何等模样？”顾珩望着顾尚书，有些好奇地问道。<br />
“有一部分，”顾尚书闭了闭目，“在作战之前，总是要求知道敌方的人数，然后自行商议，如果认为打不过，直接装死不战。”<br />
顾珩嘴角扯了扯。<br />
“还有一部分，比较听从指令，无论敌方多强，他们也不会拒绝，而且在扎营筑城之类的安排上，他们认真负责，从无怨言。”<br />
顾尚书回忆起最初的几场战役，神色沉凝：“到了战场上，如果敌军撤退了，他们会主动请求追击。”<br />
“这不是很好吗？”<br />
梅长君听在耳中，看着顾尚书一副头疼的表情，有些疑惑。“单单这些确实挺好，但最要紧的是……”顾尚书压了压自己的太阳穴，呼出一口气道，“如果敌军进攻，他们就会迅速撤退。”<br />
“当然，如果敌军再退，他们又会去追，但如果敌人卷土重来，他们会立即撤退。”<br />
“如此循环往复，直到真正短兵相接之时，他们会果断放弃。”<br />
然后留顾尚书和身边亲卫在战场上，震惊地看着他们飞奔而去的背影。<br />
“真是……百闻不如一见。”<br />
顾尚书无奈地笑了笑。<br />
“刀子没有落在自己头上，他们又怎会放弃维系许久的‘原则’……此次蛮夷受了重创，短时间内不会卷土重来。但只要他们仍然存在一日，江浙就仍有战乱再起的风险。”<br />
顾珩附和地颔首，放下手中毛笔，同样沉叹一声。<br />
“陛下不会放任许多兵力留在江浙的，等乱子一平息，我们这些援兵又会尽数调走，江浙境内剩下的，又是那些极度圆滑，甚至未经受战火的充数残兵。”<br />
梅长君若有所思地道：“既如此，必须让江浙的兵将们自己立起来。”<br />
她看了看军营外翃都将领们的身影，笑道：“有了这次战火的洗礼，翃都军中，倒是有许多优秀的将领堪当此任。”<br />
顾尚书接过顾珩递过来的战绩和名单，一边勾画着名字，一边点头。<br />
“翃都军确实不错，有血性，有机敏，但这人数……”<br />
“这正是我要向您提议的事。”<br />
梅长君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折子。<br />
“我与国师此前有过商议，江浙军队的弊病在于人心，富庶之地，人心思稳，一时难以改变。”<br />
“但江浙可用之兵不只有他们……”<br />
她含笑轻声讲述自己在义乌的所见所闻。<br />
顾尚书细细听完，眼眸一亮，就要派人将折子递与京都。<br />
这折子是梅长君同裴夕舟在这几日不断修改而成的。两人熟悉朝务，对当今陛下的心思也颇为了解，是以这个经过数次改进的文书，在顾尚书老练的目光下，已是极为妥善。<br />
“极好，极好！”<br />
“十室之邑，必有忠信，堂堂全浙，岂无材勇！”<br />
顾尚书捋着胡须朗笑出声。<br />
“诸如义乌等地之人，彪勇横霸，善战无畏，破文海废文都在企鹅裙思尓二而吾酒一寺企，更新若在类似之处征兵，再辅以妥当的训练，蛮夷之乱必平！”<br />
……<br />
翃都，上元夜。<br />
战火已矣，城中明灯三千。<br />
皎皎明月高悬，在热闹的城中洒下一片静谧的银光。<br />
百姓们的生活渐渐回到了往昔。<br />
人群熙熙攘攘，漫步走在街上的梅长君眉眼微弯，望着灯山的方向，思绪渐渐有些飘忽。“长君。”<br />
一道温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<br />
她回过头，发现裴夕舟已悄然走至她身旁，眸中是一抹淡淡的笑意。<br />
“一起看灯？”<br />
她点点头。<br />
两人随着人流往前方走去。<br />
天边最后一缕晚霞淡去，浓重的夜色渐渐袭来。<br />
赏灯的人群不减反增，人潮如织，摩肩接踵。
风迟迟没有来。<br />
翃都军苦苦支撑, 局势越来越危险。<br />
“不能再这样下去了！”<br />
翃都仅剩的两名副将一左一右站在顾珩身边，相视一眼。<br />
“将军，无风, 便借人力！”<br />
顾珩有些迟疑。<br />
“再拖下去，战损更是不知几何！将军，我们清楚手下的兵, 我们都是愿意的。”<br />
顾珩看着几乎被血染红的水面，沉默地点了点头。<br />
火船出发了。<br />
没有外力推动, 火船都等到十分靠近敌方战船时才燃起。为了真正接触到对方的大船, 除了用来点火的船只, 还有许多载着士兵以作干扰的小船。<br />
此策终于生效。<br />
敌军的大船由铁索相连，一旦短时间内无法摆脱火船，便只能陷入火海。<br />
火船上传来苍凉却充满杀伐之气的尺八声，在一片喊杀声和啸声中, 显得格外清晰。<br />
总攻的时间到了。<br />
时近黄昏，天际残阳如血，浓重的红光落在众人眼中, 士兵们根本分不清夕阳亦或血光。<br />
他们的四周是无边的涛声，涛声的尽头是在火中坠落的战船。<br />
血水共长天一色。<br />
直到挂在水边亭子檐角上的夕阳一缕一缕地收尽。<br />
泷湾的一曲红波，也渐次朦胧而平静起来。<br />
此战, 大胜。<br />
亦是惨胜。<br />
沉沦多时的翃都终于迎来了今春的第一片火红的霞光。<br />
大战过后，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立碑祭奠。<br />
翃都众人在泷湾边择了一块傍山临水的地，将所有将士的衣冠骨灰收在一处。<br />
从守城的第一日, 到出城决战的最后一个黄昏, 许多将士的尸骨皆寻不到了。<br />
但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都被清晰地、一笔一划地刻在一块块石碑上。<br />
祭天这日, 顾珩带着翃都剩余的将领在坟前拜下，梅长君带着那日遇见的小姑娘, 裴夕舟带着城中许多自愿入前线的百姓，还有所有坟中人的亲友、街坊、每一个被他们守护的百姓，都跟在后头浩浩荡荡地拜下。<br />
泷湾熙熙攘攘，坟前寂静无声。<br />
众人极其沉默地做完了所有祭奠的事项，然后静静地看着碑前随风摇曳的火光。一个略有些稚嫩的哭声隐约响起。<br />
这一声仿佛是一个信号，让许多压抑的声音有了释放的出口。<br />
哭声一层盖过一层。<br />
泷湾大地上，回荡着一曲低沉而哀切的挽歌。<br />
天色渐渐阴沉起来。<br />
在一片绚烂的日光中，突有浓云压境，细密的冷雨夹着雪花落下。<br />
一个绑着绷带的士兵望着天空：“是他们也哭出来了吗？”<br />
“是他们也哭出来了！”<br />
百姓们纷纷抬头，站在飘飞的冷雨中，嘴中呢喃不轻地呼喊着。<br />
有几位拄着拐杖的老人重重地点了点头，满是皱纹的脸上漫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。<br />
苍老的声音不大，颤颤巍巍地落在了众人耳畔：“哭出来就好了……”<br />
“哭出来……他们就能升天了。”<br />
冷雨又细又密。<br />
这是翃都的第一场春雨，半空中雪与雨相互交织，落在众人身上便悄然融化。<br />
在连天的浓云中，日光始终不曾远去，每一滴雨雪，都映着暖红的光。<br />
梅长君微微仰头望向天际，有一丝冰凉的雨顺着微红的眼尾淌下。<br />
……<br />
战事结束，百废待兴。<br />
梅长君陪着顾尚书和顾珩在军营整理江浙防务，言谈间提起了江浙本地军队的弊端。<br />
“除了少数的一些地方，江浙那些富庶城镇的兵将们仍是没有太大的改变……”<br />
顾珩看着各地呈上来的报告，摇头道。<br />
蛮夷终于被打退，江浙却并非一派欣欣向荣。<br />
改稻为桑的政策弊病开始显现，各地残乱的军队同样也是不小的问题。<br />
“父亲，当时您手下那些江浙的军队，究竟是何等模样？”顾珩望着顾尚书，有些好奇地问道。<br />
“有一部分，”顾尚书闭了闭目，“在作战之前，总是要求知道敌方的人数，然后自行商议，如果认为打不过，直接装死不战。”<br />
顾珩嘴角扯了扯。<br />
“还有一部分，比较听从指令，无论敌方多强，他们也不会拒绝，而且在扎营筑城之类的安排上，他们认真负责，从无怨言。”<br />
顾尚书回忆起最初的几场战役，神色沉凝：“到了战场上，如果敌军撤退了，他们会主动请求追击。”<br />
“这不是很好吗？”<br />
梅长君听在耳中，看着顾尚书一副头疼的表情，有些疑惑。“单单这些确实挺好，但最要紧的是……”顾尚书压了压自己的太阳穴，呼出一口气道，“如果敌军进攻，他们就会迅速撤退。”<br />
“当然，如果敌军再退，他们又会去追，但如果敌人卷土重来，他们会立即撤退。”<br />
“如此循环往复，直到真正短兵相接之时，他们会果断放弃。”<br />
然后留顾尚书和身边亲卫在战场上，震惊地看着他们飞奔而去的背影。<br />
“真是……百闻不如一见。”<br />
顾尚书无奈地笑了笑。<br />
“刀子没有落在自己头上，他们又怎会放弃维系许久的‘原则’……此次蛮夷受了重创，短时间内不会卷土重来。但只要他们仍然存在一日，江浙就仍有战乱再起的风险。”<br />
顾珩附和地颔首，放下手中毛笔，同样沉叹一声。<br />
“陛下不会放任许多兵力留在江浙的，等乱子一平息，我们这些援兵又会尽数调走，江浙境内剩下的，又是那些极度圆滑，甚至未经受战火的充数残兵。”<br />
梅长君若有所思地道：“既如此，必须让江浙的兵将们自己立起来。”<br />
她看了看军营外翃都将领们的身影，笑道：“有了这次战火的洗礼，翃都军中，倒是有许多优秀的将领堪当此任。”<br />
顾尚书接过顾珩递过来的战绩和名单，一边勾画着名字，一边点头。<br />
“翃都军确实不错，有血性，有机敏，但这人数……”<br />
“这正是我要向您提议的事。”<br />
梅长君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折子。<br />
“我与国师此前有过商议，江浙军队的弊病在于人心，富庶之地，人心思稳，一时难以改变。”<br />
“但江浙可用之兵不只有他们……”<br />
她含笑轻声讲述自己在义乌的所见所闻。<br />
顾尚书细细听完，眼眸一亮，就要派人将折子递与京都。<br />
这折子是梅长君同裴夕舟在这几日不断修改而成的。两人熟悉朝务，对当今陛下的心思也颇为了解，是以这个经过数次改进的文书，在顾尚书老练的目光下，已是极为妥善。<br />
“极好，极好！”<br />
“十室之邑，必有忠信，堂堂全浙，岂无材勇！”<br />
顾尚书捋着胡须朗笑出声。<br />
“诸如义乌等地之人，彪勇横霸，善战无畏，破文海废文都在企鹅裙思尓二而吾酒一寺企，更新若在类似之处征兵，再辅以妥当的训练，蛮夷之乱必平！”<br />
……<br />
翃都，上元夜。<br />
战火已矣，城中明灯三千。<br />
皎皎明月高悬，在热闹的城中洒下一片静谧的银光。<br />
百姓们的生活渐渐回到了往昔。<br />
人群熙熙攘攘，漫步走在街上的梅长君眉眼微弯，望着灯山的方向，思绪渐渐有些飘忽。“长君。”<br />
一道温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<br />
她回过头，发现裴夕舟已悄然走至她身旁，眸中是一抹淡淡的笑意。<br />
“一起看灯？”<br />
她点点头。<br />
两人随着人流往前方走去。<br />
天边最后一缕晚霞淡去，浓重的夜色渐渐袭来。<br />
赏灯的人群不减反增，人潮如织，摩肩接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