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时的儿童乐园不像现在是通票，坐一个项目就得给一个项目的钱。他对穷很有概念，眼巴巴地看着那些飞来飞去的项目，还有呼啦啦响的碰碰车，不等谢小龙问他坐哪个，他就一转头，拉着谢小龙却坐不要钱的秋千、跷跷板。<br />
谢小龙哪能不知道他在别扭什么，把他从秋千上抱下来，来到碰碰车队伍的末尾。<br />
他担忧地说：“这个很贵。”<br />
谢小龙带着笑意说他：“要你操心。”<br />
碰碰车这种项目，对小孩的吸引力太大了，一把玩完，意犹未尽，谢小龙没带他继续排队，他心里痒痒的，但很理解，要花钱嘛。但马上，谢小龙又带他去坐海盗船、飞车……儿童乐园里要花钱的项目居然被他们全部坐了一遍！<br />
也许是玩开了，他终于把钱的事情抛到脑后，下午太阳快要落山时，他累得都快挂在谢小龙身上了，还依依不舍地看了碰碰车一眼。这回谢小龙没有阻止，两人又一次上了碰碰车。<br />
回家路上，他是真走不动了，谢小龙背着他，他嘀咕：“我们怎么不一开始就一直坐碰碰车？”<br />
谢小龙迎着夕阳，“喜欢就不停坐啊？那其他项目你还玩不玩？”<br />
他鼓了下腮帮子，不说话。<br />
谢小龙接着道：“还没有玩尽兴，还想继续玩，这种心态是最珍贵的。你会一直想着它，念念不忘，当下次重逢时，你会更加开心。”<br />
他认真想了想，觉得有道理。<br />
“人的精力和时间都有限，尝试一下其他的也不是坏事，飞车你不也很喜欢？一直玩碰碰车的话，就玩不到飞车了。”谢小龙说：“玩过其他的，再玩碰碰车，你要还最喜欢碰碰车，它就真正是你最喜欢的。”<br />
他很确定地说：“最喜欢。”<br />
谢小龙笑了笑，“那下次我们又来。”<br />
直到谢小龙出事，他们一共来过五次。谢惊屿站在早已废弃的儿童乐园门口，眼前的景象忽然有了一片旧日的滤镜。<br />
乐园没有全部拆除，但其中一部分已经被改造成了快递仓库，飞车之类的空中项目已经没有了，但碰碰车棚还在。谢惊屿来到车棚外，里面的场地灰尘很厚，车早就没有了。他依稀听到小孩们的欢声笑语，还有谢小龙的大声指挥。<br />
碰碰车一般都是家长带着孩子坐，小孩哪会开车，掌舵的全是家长，小孩在一旁惊叫助威。他们家却不同，掌舵的是他，叫个不停的是谢小龙。每次开完一把，他都觉得耳朵要被吵聋了，说谢小龙两句，谢小龙只顾着哈哈大笑。<br />
谢惊屿仰头看天，阴云重叠在他深潭一般的眸子里，他唇角的笑意收敛了，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：桑切斯。<br />
现在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高明雀的话，她有可能只是糊弄警察，干扰调查。但二十年了，再突兀的线索，他都必须尝试着去相信。谢小龙遇害的前因后果都在特勤的视野以外，所以看似最无联系的人物，往往抓着真相的钥匙。<br />
然而桑切斯已经失踪，高明雀也不见踪影。<br />
要在哪里才能找到他们？<br />
谢惊屿难免有些躁动，如果他是高明雀，现在他会如何行动？<br />
第132章 沙漏（29）<br />
29<br />
杞云市已经封锁了, 高明雀既要对付警方，又要对付桑切斯，虽然她有狙击手护航, 但目前的情况下, 让狙击手出来只会更快地暴露她。<br />
但她也不可能坐以待毙，时间拖得越长, 她越可能暴露。而且消失的桑切斯对她来说，是更麻烦的存在。<br />
在桑切斯失踪之前, 高明雀在暗，桑切斯在明, 现在他们彼此都在暗, 这改变于高明雀来说不利，对桑切斯来说有利，高明雀的心态必然更加急迫。<br />
谢惊屿点起一根烟, 打火后却愣了下, 桑切斯在灰涌市的举动堪称突兀, 他本可以藏得更久，不管高明雀怎么说, 警方手上都没有证据。桑切斯为什么突然行动，让警方有了直接查他的契机？<br />
嚣张？还是他早就计划着消失？<br />
消失了，才能开始下一步动作？这下一步是什么？对高明雀动手吗？<br />
谢惊屿将打火机揣了回去, 按住额头, 带入高明雀的视角, 他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, 桑切斯要行动了, 那高明雀最合适的选择是什么？<br />
“……是我。”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。<br />
雨滴从空中落下，还不到日落的时间, 天就像黑了一样，空气中酝酿着无形的不安。谢惊屿摊开手，手掌积蓄起一汪小小的雨滴。<br />
他转过身，朝儿童乐园的出口走了几步，猝然停下脚步。<br />
风雨的声音遮盖住了某些细微的响动，但有些人此时出现在这里，就是为了被另一些人注意到。<br />
谢惊屿回头，视线来回扫动，经过车棚最深处的黑暗，转移到它后方那一块稍微明亮，却很不起眼的地方。一个浅淡的影子出现，有人在那里。<br />
谢惊屿不动，影子也不动，雨水也不能驱使他们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。<br />
须臾，笑声从影子的右边传来，影子的主人也终于暴露在谢惊屿面前。<br />
高明雀。<br />
如果不是刚才的笑声，单从她的扮相来看，很难认出是个女人。她不再打扮成精英律师的样子，一身黑色户外服，戴着黑色的口罩，打湿的头发挡住眼睛，整个人比这阴天还要阴沉，比这雨雾还要潮湿，像是从某个布满苔藓毒菌的地方生长了出来，是那些见不得光的具象。<br />
谢惊屿平静地说：“黄雨嘉。”<br />
高明雀眉心微微一皱，也许是对这个称呼感到不悦。接着，她拉下了兜帽，将头发往后一捋。<br />
“谢宇，我还以为你不会上这儿来了。”<br />
谢惊屿说：“如果我一直不来，你打算上哪儿去堵我？”<br />
高明雀冷笑，“总会有地方。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扑向我，不是站在特勤的角度，而是你谢宇自己的角度。”说着，高明雀环视四周，深呼吸，仿佛在享受着这蒙蒙的水雾，不久，她视线调转，蛇一样勾向谢惊屿，“这个世界上，最恨那个凶手的，就是我们两人。”<br />
谢惊屿瞳孔蒙上一层阴翳。这个女人从小到大，就让他厌恶。<br />
高明雀退入车棚中，挡住雨水，对这里很熟的样子，“我也来过这里，而且我遇到过你和谢小龙。”<br />
谢惊屿对此毫无印象。这个儿童乐园规模不大，市中心有更好的游乐园、科技园，黄雨嘉去那些地方更有可能。<br />
高明雀注视着谢惊屿，低哼一声，“不相信？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等你？就这个车棚，谢小龙带你一连开了好几把。”<br />
谢惊屿揶揄道：“你跑这儿做人类观察来了？”<br />
高明雀脸色稍沉，“我一个人来，你们让我很惊讶，以至于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。”<br />
“惊讶？”<br />
“一个低微的送奶工，居然可以带着捡来的孤儿坐了一遍又一遍碰碰车。”<br />
车棚里仿佛还回荡着小时候的叫声，但开碰碰车的男孩已经长大了，和谢小龙一样打上了特勤的烙印，这些挑衅的话无法再伤害他分毫。<br />
“一个高贵的厂长公主这么可怜的吗？”谢惊屿说：“一个人来乐园不说，连碰碰车都不能自己坐？无不无聊啊你，看都能看这么久？”<br />
高明雀沉默几秒，“我不敢坐，卖票的也不可能卖给我。”<br />
她没有再往下说，但谢惊屿想象得出是为什么。这项目虽然安全，但小孩没有监护人还是有可能出事，所以独自前来的黄雨嘉只能看着。至于她为什么一个人来，那自然是……她的父母看不上这种地方。<br />
他们是阳春白雪，这里却是下里巴人的乐园。<br />
高明雀摘下口罩，将上衣的拉链往上拨了拨，“不说这些了，我找你有正事。”谢惊屿只是盯着她，没出声。<br />
高明雀道：“我直说了吧，我要离开杞云市，需要你帮忙。”<br />
谢惊屿讽刺道：“你还真自信。”<br />
“你知道桑切斯在哪里吗？”高明雀反问道。<br />
谢惊屿说：“你连杞云市都出不去，你还能知道？”<br />
高明雀说：“跟你撒谎没什么意义，我确实不知道，但你找不到一个人比我更了解他。那位海警官想必已经推理出我和桑切斯的关系来了，我‘死亡’后就跟着他，继承他的思想，他的偏执，只要我离开杞云市，我就有办法找到他。”<br />
谢惊屿没说话，似乎是在嗅探高明雀话中的陷阱。<br />
高明雀也没急着往下说，彼此都安静了一会儿。高明雀又道：“我要提醒你，桑切斯真正的祖国是m国，那地方是什么情况，你很清楚。他在动荡中长大，非法入境离境，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。你们现在找不到他，时间耽误下去，他一出境，你们再想抓住他，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”<br />
谢惊屿说：“那你猜，他现在在哪里？”<br />
高明雀笑了，“我为什么现在就告诉你？”<br />
谢惊屿右手伸向后腰，高明雀立即举起双手，却丝毫没有惧怕的样子，“你想清楚了吗？要在这里缉拿我？二十年前的真相对你来说不重要了吗？”<br />
两人在雨中无声地对峙，在雨即将模糊他们的身形时，谢惊屿将枪收了回去。<br />
高明雀眼珠转动，折射出一抹暗光。<br />
灰涌市和杞云市的警情在公安部汇总，荀苏苏作为当年在灰涌市立下功劳的功勋队长，也有资格查阅细节。她此时不在首都，而是在滨丛市。前不久海姝和谢惊屿协助滨丛市警方侦破的案子很有代表性，她被派来做收尾和研究的工作。<br />
关于桑切斯的文字描述和图片占了很大的篇幅，她越看，眉心皱得越紧，眼皮也跳起来。<br />
她想到了一个许久不曾想起的名字，伊生，这或许不该说是名字，而仅仅是个代号。在剿灭涌恒集团的行动中，这个代号背后的人曾经传递过一条重要情报。<br />
她调查过伊生，这人必然和“空相”关系密切，但直到她离开灰涌市，也没有查到任何线索。<br />
而此刻，桑切斯在她眼前，和那个神秘的代号重合了。<br />
海姝放下手机，一言不发地走到窗边，双手渐渐紧握成拳。谢惊屿联系不上，手机已经关机了。这不正常。她离开杞云市，赶回灰涌市之前，谢惊屿就已经表现出亢奋和急躁——谢小龙案的线索终于在高明雀口中出现了。<br />
现在高明雀就在杞云市，桑切斯已经逃离警方的视野，谢惊屿会做什么？<br />
海姝食指屈起，抵住下唇，眼神变得深沉。<br />
此时，在滨丛市，荀苏苏的视线从有关桑切斯的报道上移开，揉着眉心，那个代号伊生的人变得越来越清晰。<br />
涌恒集团当年在灰涌市树大根深，最大的特点就是残忍凶狠，不仅对警察，对自己人也是一样。但只要你绝对忠诚，就能从涌恒集团中分一杯羹。这样的团伙气质吸引了为数众多的亡命之徒，警察在和他们的对抗中往往落在下风。<br />
荀苏苏到任后，参考过往的经验，感到分散抓捕困难重重，如果专注于涌恒集团的头目，一旦成功，涌恒集团嚣张的气势就能暂时被遏制。当然，这是一着很险的棋，连局长都不怎么支持她。<br />
前期的准备阶段最是难熬，但就在那个关口，伊生出现了。他经过多个跳板给荀苏苏发来消息，其中就有涌恒集团的重要内部文件。<br />
荀苏苏问他是谁，他说：我站在你这一边。<br />
这句话对一个刑侦队长来说，简直就是一句废话。但荀苏苏要打掉涌恒集团，就必须重视一切来到自己面前的线索。<br />
从伊生发来的内容看，这人对涌恒集团非常熟悉。警方一直尝试在涌恒集团中打入卧底，但都失败了。伊生却是个现成的卧底。<br />
可这个卧底真想帮警方？还是在向警方下套？<br />
荀苏苏想要冒险，却也做好了失败的相应准备。在三个月里，她与伊生维持着联系，伊生最后发给她的线索是，薛浓飞将会在一周后前往私人山庄，有一桩买卖将在那里进行。这是抓捕的绝佳机会，也可能是致命的陷阱。荀苏苏在权衡之后，并没有选择相信伊生，只是派出一个行动小组靠近侦查。<br />
后来的事实说明，伊生给的是机会，而并非陷阱。但那之后，伊生也消失了。他仿佛是对荀苏苏的不信任感到失望，再未发来任何情报。<br />
伊生的存在没有对荀苏苏后来剿灭涌恒集团造成明面上的影响，他甚至没有提供“空相”的线索。但在早期警方信心不足，荀苏苏获得支持较少的时候，他让荀苏苏变得更加坚定。<br />
多年过去，荀苏苏仍然会偶尔想到他，分析他到底是涌恒集团里的谁，他为什么要帮自己，他有没有在当年的枪战中死去。<br />
看完桑切斯的资料，以及海姝审问桑切斯的视频，荀苏苏忽然觉得，桑切斯很可能就是伊生。<br />
她并没有见过伊生，他是男是女，年纪多大，她通通不能确定。他们的交往仅仅存在于网络，而在伊生消失后，网络上的痕迹也无处可寻。<br />
桑切斯与李云的关系，他追杀高明雀一派的举动，将他和伊生这个代号连接了起来。
谢小龙哪能不知道他在别扭什么，把他从秋千上抱下来，来到碰碰车队伍的末尾。<br />
他担忧地说：“这个很贵。”<br />
谢小龙带着笑意说他：“要你操心。”<br />
碰碰车这种项目，对小孩的吸引力太大了，一把玩完，意犹未尽，谢小龙没带他继续排队，他心里痒痒的，但很理解，要花钱嘛。但马上，谢小龙又带他去坐海盗船、飞车……儿童乐园里要花钱的项目居然被他们全部坐了一遍！<br />
也许是玩开了，他终于把钱的事情抛到脑后，下午太阳快要落山时，他累得都快挂在谢小龙身上了，还依依不舍地看了碰碰车一眼。这回谢小龙没有阻止，两人又一次上了碰碰车。<br />
回家路上，他是真走不动了，谢小龙背着他，他嘀咕：“我们怎么不一开始就一直坐碰碰车？”<br />
谢小龙迎着夕阳，“喜欢就不停坐啊？那其他项目你还玩不玩？”<br />
他鼓了下腮帮子，不说话。<br />
谢小龙接着道：“还没有玩尽兴，还想继续玩，这种心态是最珍贵的。你会一直想着它，念念不忘，当下次重逢时，你会更加开心。”<br />
他认真想了想，觉得有道理。<br />
“人的精力和时间都有限，尝试一下其他的也不是坏事，飞车你不也很喜欢？一直玩碰碰车的话，就玩不到飞车了。”谢小龙说：“玩过其他的，再玩碰碰车，你要还最喜欢碰碰车，它就真正是你最喜欢的。”<br />
他很确定地说：“最喜欢。”<br />
谢小龙笑了笑，“那下次我们又来。”<br />
直到谢小龙出事，他们一共来过五次。谢惊屿站在早已废弃的儿童乐园门口，眼前的景象忽然有了一片旧日的滤镜。<br />
乐园没有全部拆除，但其中一部分已经被改造成了快递仓库，飞车之类的空中项目已经没有了，但碰碰车棚还在。谢惊屿来到车棚外，里面的场地灰尘很厚，车早就没有了。他依稀听到小孩们的欢声笑语，还有谢小龙的大声指挥。<br />
碰碰车一般都是家长带着孩子坐，小孩哪会开车，掌舵的全是家长，小孩在一旁惊叫助威。他们家却不同，掌舵的是他，叫个不停的是谢小龙。每次开完一把，他都觉得耳朵要被吵聋了，说谢小龙两句，谢小龙只顾着哈哈大笑。<br />
谢惊屿仰头看天，阴云重叠在他深潭一般的眸子里，他唇角的笑意收敛了，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：桑切斯。<br />
现在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高明雀的话，她有可能只是糊弄警察，干扰调查。但二十年了，再突兀的线索，他都必须尝试着去相信。谢小龙遇害的前因后果都在特勤的视野以外，所以看似最无联系的人物，往往抓着真相的钥匙。<br />
然而桑切斯已经失踪，高明雀也不见踪影。<br />
要在哪里才能找到他们？<br />
谢惊屿难免有些躁动，如果他是高明雀，现在他会如何行动？<br />
第132章 沙漏（29）<br />
29<br />
杞云市已经封锁了, 高明雀既要对付警方，又要对付桑切斯，虽然她有狙击手护航, 但目前的情况下, 让狙击手出来只会更快地暴露她。<br />
但她也不可能坐以待毙，时间拖得越长, 她越可能暴露。而且消失的桑切斯对她来说，是更麻烦的存在。<br />
在桑切斯失踪之前, 高明雀在暗，桑切斯在明, 现在他们彼此都在暗, 这改变于高明雀来说不利，对桑切斯来说有利，高明雀的心态必然更加急迫。<br />
谢惊屿点起一根烟, 打火后却愣了下, 桑切斯在灰涌市的举动堪称突兀, 他本可以藏得更久，不管高明雀怎么说, 警方手上都没有证据。桑切斯为什么突然行动，让警方有了直接查他的契机？<br />
嚣张？还是他早就计划着消失？<br />
消失了，才能开始下一步动作？这下一步是什么？对高明雀动手吗？<br />
谢惊屿将打火机揣了回去, 按住额头, 带入高明雀的视角, 他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, 桑切斯要行动了, 那高明雀最合适的选择是什么？<br />
“……是我。”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。<br />
雨滴从空中落下，还不到日落的时间, 天就像黑了一样，空气中酝酿着无形的不安。谢惊屿摊开手，手掌积蓄起一汪小小的雨滴。<br />
他转过身，朝儿童乐园的出口走了几步，猝然停下脚步。<br />
风雨的声音遮盖住了某些细微的响动，但有些人此时出现在这里，就是为了被另一些人注意到。<br />
谢惊屿回头，视线来回扫动，经过车棚最深处的黑暗，转移到它后方那一块稍微明亮，却很不起眼的地方。一个浅淡的影子出现，有人在那里。<br />
谢惊屿不动，影子也不动，雨水也不能驱使他们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。<br />
须臾，笑声从影子的右边传来，影子的主人也终于暴露在谢惊屿面前。<br />
高明雀。<br />
如果不是刚才的笑声，单从她的扮相来看，很难认出是个女人。她不再打扮成精英律师的样子，一身黑色户外服，戴着黑色的口罩，打湿的头发挡住眼睛，整个人比这阴天还要阴沉，比这雨雾还要潮湿，像是从某个布满苔藓毒菌的地方生长了出来，是那些见不得光的具象。<br />
谢惊屿平静地说：“黄雨嘉。”<br />
高明雀眉心微微一皱，也许是对这个称呼感到不悦。接着，她拉下了兜帽，将头发往后一捋。<br />
“谢宇，我还以为你不会上这儿来了。”<br />
谢惊屿说：“如果我一直不来，你打算上哪儿去堵我？”<br />
高明雀冷笑，“总会有地方。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扑向我，不是站在特勤的角度，而是你谢宇自己的角度。”说着，高明雀环视四周，深呼吸，仿佛在享受着这蒙蒙的水雾，不久，她视线调转，蛇一样勾向谢惊屿，“这个世界上，最恨那个凶手的，就是我们两人。”<br />
谢惊屿瞳孔蒙上一层阴翳。这个女人从小到大，就让他厌恶。<br />
高明雀退入车棚中，挡住雨水，对这里很熟的样子，“我也来过这里，而且我遇到过你和谢小龙。”<br />
谢惊屿对此毫无印象。这个儿童乐园规模不大，市中心有更好的游乐园、科技园，黄雨嘉去那些地方更有可能。<br />
高明雀注视着谢惊屿，低哼一声，“不相信？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等你？就这个车棚，谢小龙带你一连开了好几把。”<br />
谢惊屿揶揄道：“你跑这儿做人类观察来了？”<br />
高明雀脸色稍沉，“我一个人来，你们让我很惊讶，以至于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。”<br />
“惊讶？”<br />
“一个低微的送奶工，居然可以带着捡来的孤儿坐了一遍又一遍碰碰车。”<br />
车棚里仿佛还回荡着小时候的叫声，但开碰碰车的男孩已经长大了，和谢小龙一样打上了特勤的烙印，这些挑衅的话无法再伤害他分毫。<br />
“一个高贵的厂长公主这么可怜的吗？”谢惊屿说：“一个人来乐园不说，连碰碰车都不能自己坐？无不无聊啊你，看都能看这么久？”<br />
高明雀沉默几秒，“我不敢坐，卖票的也不可能卖给我。”<br />
她没有再往下说，但谢惊屿想象得出是为什么。这项目虽然安全，但小孩没有监护人还是有可能出事，所以独自前来的黄雨嘉只能看着。至于她为什么一个人来，那自然是……她的父母看不上这种地方。<br />
他们是阳春白雪，这里却是下里巴人的乐园。<br />
高明雀摘下口罩，将上衣的拉链往上拨了拨，“不说这些了，我找你有正事。”谢惊屿只是盯着她，没出声。<br />
高明雀道：“我直说了吧，我要离开杞云市，需要你帮忙。”<br />
谢惊屿讽刺道：“你还真自信。”<br />
“你知道桑切斯在哪里吗？”高明雀反问道。<br />
谢惊屿说：“你连杞云市都出不去，你还能知道？”<br />
高明雀说：“跟你撒谎没什么意义，我确实不知道，但你找不到一个人比我更了解他。那位海警官想必已经推理出我和桑切斯的关系来了，我‘死亡’后就跟着他，继承他的思想，他的偏执，只要我离开杞云市，我就有办法找到他。”<br />
谢惊屿没说话，似乎是在嗅探高明雀话中的陷阱。<br />
高明雀也没急着往下说，彼此都安静了一会儿。高明雀又道：“我要提醒你，桑切斯真正的祖国是m国，那地方是什么情况，你很清楚。他在动荡中长大，非法入境离境，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。你们现在找不到他，时间耽误下去，他一出境，你们再想抓住他，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”<br />
谢惊屿说：“那你猜，他现在在哪里？”<br />
高明雀笑了，“我为什么现在就告诉你？”<br />
谢惊屿右手伸向后腰，高明雀立即举起双手，却丝毫没有惧怕的样子，“你想清楚了吗？要在这里缉拿我？二十年前的真相对你来说不重要了吗？”<br />
两人在雨中无声地对峙，在雨即将模糊他们的身形时，谢惊屿将枪收了回去。<br />
高明雀眼珠转动，折射出一抹暗光。<br />
灰涌市和杞云市的警情在公安部汇总，荀苏苏作为当年在灰涌市立下功劳的功勋队长，也有资格查阅细节。她此时不在首都，而是在滨丛市。前不久海姝和谢惊屿协助滨丛市警方侦破的案子很有代表性，她被派来做收尾和研究的工作。<br />
关于桑切斯的文字描述和图片占了很大的篇幅，她越看，眉心皱得越紧，眼皮也跳起来。<br />
她想到了一个许久不曾想起的名字，伊生，这或许不该说是名字，而仅仅是个代号。在剿灭涌恒集团的行动中，这个代号背后的人曾经传递过一条重要情报。<br />
她调查过伊生，这人必然和“空相”关系密切，但直到她离开灰涌市，也没有查到任何线索。<br />
而此刻，桑切斯在她眼前，和那个神秘的代号重合了。<br />
海姝放下手机，一言不发地走到窗边，双手渐渐紧握成拳。谢惊屿联系不上，手机已经关机了。这不正常。她离开杞云市，赶回灰涌市之前，谢惊屿就已经表现出亢奋和急躁——谢小龙案的线索终于在高明雀口中出现了。<br />
现在高明雀就在杞云市，桑切斯已经逃离警方的视野，谢惊屿会做什么？<br />
海姝食指屈起，抵住下唇，眼神变得深沉。<br />
此时，在滨丛市，荀苏苏的视线从有关桑切斯的报道上移开，揉着眉心，那个代号伊生的人变得越来越清晰。<br />
涌恒集团当年在灰涌市树大根深，最大的特点就是残忍凶狠，不仅对警察，对自己人也是一样。但只要你绝对忠诚，就能从涌恒集团中分一杯羹。这样的团伙气质吸引了为数众多的亡命之徒，警察在和他们的对抗中往往落在下风。<br />
荀苏苏到任后，参考过往的经验，感到分散抓捕困难重重，如果专注于涌恒集团的头目，一旦成功，涌恒集团嚣张的气势就能暂时被遏制。当然，这是一着很险的棋，连局长都不怎么支持她。<br />
前期的准备阶段最是难熬，但就在那个关口，伊生出现了。他经过多个跳板给荀苏苏发来消息，其中就有涌恒集团的重要内部文件。<br />
荀苏苏问他是谁，他说：我站在你这一边。<br />
这句话对一个刑侦队长来说，简直就是一句废话。但荀苏苏要打掉涌恒集团，就必须重视一切来到自己面前的线索。<br />
从伊生发来的内容看，这人对涌恒集团非常熟悉。警方一直尝试在涌恒集团中打入卧底，但都失败了。伊生却是个现成的卧底。<br />
可这个卧底真想帮警方？还是在向警方下套？<br />
荀苏苏想要冒险，却也做好了失败的相应准备。在三个月里，她与伊生维持着联系，伊生最后发给她的线索是，薛浓飞将会在一周后前往私人山庄，有一桩买卖将在那里进行。这是抓捕的绝佳机会，也可能是致命的陷阱。荀苏苏在权衡之后，并没有选择相信伊生，只是派出一个行动小组靠近侦查。<br />
后来的事实说明，伊生给的是机会，而并非陷阱。但那之后，伊生也消失了。他仿佛是对荀苏苏的不信任感到失望，再未发来任何情报。<br />
伊生的存在没有对荀苏苏后来剿灭涌恒集团造成明面上的影响，他甚至没有提供“空相”的线索。但在早期警方信心不足，荀苏苏获得支持较少的时候，他让荀苏苏变得更加坚定。<br />
多年过去，荀苏苏仍然会偶尔想到他，分析他到底是涌恒集团里的谁，他为什么要帮自己，他有没有在当年的枪战中死去。<br />
看完桑切斯的资料，以及海姝审问桑切斯的视频，荀苏苏忽然觉得，桑切斯很可能就是伊生。<br />
她并没有见过伊生，他是男是女，年纪多大，她通通不能确定。他们的交往仅仅存在于网络，而在伊生消失后，网络上的痕迹也无处可寻。<br />
桑切斯与李云的关系，他追杀高明雀一派的举动，将他和伊生这个代号连接了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