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8章 朝天子六<br />
新政在岭南卓见成效。<br />
各路节度使争先抢后巴结曹寿, 派人前来岭南学习，想要趁早在自己的地盘推行新政。<br />
京都几度催促谢敛回京赴任。<br />
曹寿上书留了几次，但都没什么用, 谢敛依旧按诏回京。<br />
来时是春夏之交。<br />
两岸青山层叠，翠微叠嶂。<br />
去时一路北上, 天气越发凛冽寒冷。<br />
抵达京城时, 已经是冬天。<br />
两人在京都租了一处院子, 才落脚, 便有不少人上门拜访。<br />
但人虽然多, 却始终没什么要紧的人物。要紧的人家，都在观望京中的政局变化，不敢贸然亲近谢敛。<br />
毕竟, 谢敛得罪了太多人。<br />
哪怕是重回京都，稍有不慎，恐怕跌得更厉害。<br />
田二郎得了谢敛的嘱托, 对前来的客人全都说道：“我家主君近日忙碌，无暇会客，还请先回吧。”<br />
“这是我家主人的帖子。”这回面白无须的小厮取出帖子, 压低嗓音笑着说，“谢大人见了手迹, 必然是会见的……”<br />
田二郎道：“不见。”<br />
小厮塞了银子，笑道：“小哥, 你且行行好。”<br />
田二郎更不想行行好了。<br />
两人对峙不下。<br />
远处华贵的马车内伸出一截手来, 挽起帘子。里间探出一个俊逸清隽异常的青年, 瞧着田二郎, 笑着问道：“老师不见客？”<br />
田二郎眉毛皱了一下。<br />
他尚未想出来，谢敛哪来这么大一个学生, 身后的王伯就面色一变，连忙躬身长揖，连带着将他也拉得拜了下去。<br />
“我家主君在书房。”王伯恭谨道。<br />
青年唇边露出笑容，对着小厮招了招手。<br />
小厮连忙跑过去，为青年摆好马凳，紧紧跟随在青年身后。<br />
绕过游廊，王伯领着青年。<br />
田二郎缀在最后面，瞧着举止矜贵从容的年轻人，百思不得其解。<br />
就在他想凑上去打听一嘴时，忽然想到了点什么。茶楼里的说书先生，谈起谢敛的时候，老爱加个帝师的光环。<br />
——谢敛在翰林院任职时，确实承担着给天子讲学的职责。<br />
田二郎呆了一下，看向青年。青年着玄色洒金襕袍，腰间佩着白玉，肩披狐裘斗篷，正缓步穿过月亮门。冬日里淡色的光线洒落在他眉弓上，显得他质地清透。<br />
天子亲自来府上拜见谢先生？<br />
这不能吧！<br />
虽说……虽说各地的节度使都争着抢着讨好谢先生，无数人都暗地里说谢先生要青云直上了，但那可是天子，天子竟也如此么？<br />
田二郎暗中咋舌。<br />
虽然他知道，谢先生这回重回京都，恐怕要比当初要走得更高。<br />
却也没料到，才一回来……<br />
天子就亲自上门拜访！<br />
还称呼谢敛为老师。<br />
尚未等他想出结果，一行人已经行到书房前。通报过后，门被推开，谢敛疾步自门内走出来，行礼道：“陛下。”<br />
屋前屋后的人跪了一地。<br />
田二郎回过神来，也连忙跟着跪下。<br />
院中众人都没料到这是赵简，具是惊诧不已。<br />
然而青年连忙上前，扶起谢敛。<br />
他面上含着笑容，举步上前道：“先生……请起，不要这样客气，我原本是陡然来了兴致，迫不及待想要来看先生。”<br />
“劳烦陛下记挂。”谢敛温声道。<br />
赵简微微含笑。<br />
等到挥退旁人，赵简方才说道：“算起来，我与先生一别经年，许久都没有再讨论过新政的事宜了。”<br />
“有傅首辅为陛下解忧就够了。”谢敛淡声道。<br />
赵简面上的笑容淡了些。<br />
他喝了口热茶，殷切地说道：“除了先生，有谁能知道新政的精髓所在？若是没有看到岭南的新政，朕或许还在沾沾自喜，自以为这是两全之策。”<br />
谢敛淡淡看了他一眼。<br />
赵简仅剩的几丝笑意也撑不住了。<br />
沉默许久，赵简轻声道：“好在先生回京了，朕可以放心。”<br />
谢敛眸色清冷，只说：“岭南的新政，得赖曹使节信任。国朝的新政，陛下也需信任傅首辅。”<br />
赵简沉默片刻。<br />
他笑的有些勉强，说道：“是我当日糊涂，请先生勿怪。”<br />
今日来这里，他就是为了给谢敛道歉的。<br />
去年他一时心软，谢敛被众人群起而攻之，他却反而转投了赵宝和傅也平，导致谢敛被流放。<br />
如今傅也平势大，他才觉得后悔。谢敛道：“不敢。”<br />
他收回了目光，行止内敛。<br />
“先生。”赵简起身往前几步，这位年轻的君王面色苍白，压低了嗓音对谢敛说，“我只信得过先生，信不过傅也平。”<br />
谢敛端着茶盏，坐着没动。<br />
赵简握住他的袖子，几乎是逼到他跟前，想要服软哀求。<br />
“若是先生也信得过我……”赵简抿了一下唇，艰难地说，“先生要什么，我都愿意坐下承诺，只要先生站在我这边。”<br />
然而谢敛不动如山。<br />
纵然他说得这么简单直白。<br />
其实想想也是，若是谢敛当真需要什么……当日没流放出京都之前，他只要不将事做得那么绝，他要什么得不到？<br />
赵简眼神复杂地看着谢敛。<br />
朝廷你争我斗的漩涡中，哪怕是最老成深沉的傅也平，他也能看清对方想要的是什么。<br />
唯独谢敛，他不知道谢敛要什么。<br />
“陛下能给我什么？”谢敛道。<br />
赵简一惊。<br />
他霍然看着谢敛，心中暗暗惊喜，忍不住说道：“封侯拜相，只问先生要什么。”<br />
闻言，谢敛只是淡淡抬眸。<br />
他漆黑的眼底透着人看不清的情绪，如同冬日的深渊，凌冽深远，一眼看不到尽头。<br />
赵简隐约觉得，谢敛要的不是封侯拜相。<br />
往日他召谢敛对答，对方博闻广记、学识渊博，对新政的雏形早已有了见解。这样的人，如果想要的只是封侯拜相，反而可笑。<br />
但若不止是封侯拜相，未免野心太大。<br />
连他这位君王，都觉得那不可企及，不敢许诺。<br />
“臣……”谢敛吃了口热茶，隔着袅袅的水汽，眼底的情绪令人看不清，“无非是想要臣的政见，得以实施罢了。”<br />
赵简有些捉摸不透这句话里头藏着的意思。<br />
他略谨慎地沉默下来。<br />
在短暂的思考过后，赵简忍不住说道：“朕可以应允先生。”<br />
迎着谢敛沉沉的目光，赵简狠下心，几乎是一字一字说道：“只要先生为我扫除障碍，日后先生提出的政令，我必然下诏推广。”<br />
谢敛闻言，眉梢微沉。<br />
就在赵简以为谢敛要拒绝时，青年淡声问道：“陛下这般确定？”<br />
赵简咬牙道：“是。”<br />
“我劝陛下多考虑考虑。”谢敛冷声道。赵简微微发怔。<br />
他看着谢敛从容自若地沏茶，心口一阵阵发紧，不由说道：“先生，淑嫔下月便要临盆了。若是个男孩，兴许是朕的长子……”<br />
谢敛头也不抬，为赵简倒了杯茶。<br />
年轻的君王扶坐在桌旁，有些苦涩地说：“母后拉拢了傅首辅，赵宝原本就是母后的人。若降生的当真是朕的长子，这龙椅，未必要朕亲自坐。”<br />
谢敛在袅袅水汽中朝他看过来。<br />
平静得有些冷漠。<br />
赵简觉得难以启齿。<br />
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，他顾及不了什么体面了。若是当日，他不舍弃谢敛，将其驱逐出京……或是听谢敛的，将太后诛杀于青玉宫，他都不会落得如今的地步。<br /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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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政在岭南卓见成效。<br />
各路节度使争先抢后巴结曹寿, 派人前来岭南学习，想要趁早在自己的地盘推行新政。<br />
京都几度催促谢敛回京赴任。<br />
曹寿上书留了几次，但都没什么用, 谢敛依旧按诏回京。<br />
来时是春夏之交。<br />
两岸青山层叠，翠微叠嶂。<br />
去时一路北上, 天气越发凛冽寒冷。<br />
抵达京城时, 已经是冬天。<br />
两人在京都租了一处院子, 才落脚, 便有不少人上门拜访。<br />
但人虽然多, 却始终没什么要紧的人物。要紧的人家，都在观望京中的政局变化，不敢贸然亲近谢敛。<br />
毕竟, 谢敛得罪了太多人。<br />
哪怕是重回京都，稍有不慎，恐怕跌得更厉害。<br />
田二郎得了谢敛的嘱托, 对前来的客人全都说道：“我家主君近日忙碌，无暇会客，还请先回吧。”<br />
“这是我家主人的帖子。”这回面白无须的小厮取出帖子, 压低嗓音笑着说，“谢大人见了手迹, 必然是会见的……”<br />
田二郎道：“不见。”<br />
小厮塞了银子，笑道：“小哥, 你且行行好。”<br />
田二郎更不想行行好了。<br />
两人对峙不下。<br />
远处华贵的马车内伸出一截手来, 挽起帘子。里间探出一个俊逸清隽异常的青年, 瞧着田二郎, 笑着问道：“老师不见客？”<br />
田二郎眉毛皱了一下。<br />
他尚未想出来，谢敛哪来这么大一个学生, 身后的王伯就面色一变，连忙躬身长揖，连带着将他也拉得拜了下去。<br />
“我家主君在书房。”王伯恭谨道。<br />
青年唇边露出笑容，对着小厮招了招手。<br />
小厮连忙跑过去，为青年摆好马凳，紧紧跟随在青年身后。<br />
绕过游廊，王伯领着青年。<br />
田二郎缀在最后面，瞧着举止矜贵从容的年轻人，百思不得其解。<br />
就在他想凑上去打听一嘴时，忽然想到了点什么。茶楼里的说书先生，谈起谢敛的时候，老爱加个帝师的光环。<br />
——谢敛在翰林院任职时，确实承担着给天子讲学的职责。<br />
田二郎呆了一下，看向青年。青年着玄色洒金襕袍，腰间佩着白玉，肩披狐裘斗篷，正缓步穿过月亮门。冬日里淡色的光线洒落在他眉弓上，显得他质地清透。<br />
天子亲自来府上拜见谢先生？<br />
这不能吧！<br />
虽说……虽说各地的节度使都争着抢着讨好谢先生，无数人都暗地里说谢先生要青云直上了，但那可是天子，天子竟也如此么？<br />
田二郎暗中咋舌。<br />
虽然他知道，谢先生这回重回京都，恐怕要比当初要走得更高。<br />
却也没料到，才一回来……<br />
天子就亲自上门拜访！<br />
还称呼谢敛为老师。<br />
尚未等他想出结果，一行人已经行到书房前。通报过后，门被推开，谢敛疾步自门内走出来，行礼道：“陛下。”<br />
屋前屋后的人跪了一地。<br />
田二郎回过神来，也连忙跟着跪下。<br />
院中众人都没料到这是赵简，具是惊诧不已。<br />
然而青年连忙上前，扶起谢敛。<br />
他面上含着笑容，举步上前道：“先生……请起，不要这样客气，我原本是陡然来了兴致，迫不及待想要来看先生。”<br />
“劳烦陛下记挂。”谢敛温声道。<br />
赵简微微含笑。<br />
等到挥退旁人，赵简方才说道：“算起来，我与先生一别经年，许久都没有再讨论过新政的事宜了。”<br />
“有傅首辅为陛下解忧就够了。”谢敛淡声道。<br />
赵简面上的笑容淡了些。<br />
他喝了口热茶，殷切地说道：“除了先生，有谁能知道新政的精髓所在？若是没有看到岭南的新政，朕或许还在沾沾自喜，自以为这是两全之策。”<br />
谢敛淡淡看了他一眼。<br />
赵简仅剩的几丝笑意也撑不住了。<br />
沉默许久，赵简轻声道：“好在先生回京了，朕可以放心。”<br />
谢敛眸色清冷，只说：“岭南的新政，得赖曹使节信任。国朝的新政，陛下也需信任傅首辅。”<br />
赵简沉默片刻。<br />
他笑的有些勉强，说道：“是我当日糊涂，请先生勿怪。”<br />
今日来这里，他就是为了给谢敛道歉的。<br />
去年他一时心软，谢敛被众人群起而攻之，他却反而转投了赵宝和傅也平，导致谢敛被流放。<br />
如今傅也平势大，他才觉得后悔。谢敛道：“不敢。”<br />
他收回了目光，行止内敛。<br />
“先生。”赵简起身往前几步，这位年轻的君王面色苍白，压低了嗓音对谢敛说，“我只信得过先生，信不过傅也平。”<br />
谢敛端着茶盏，坐着没动。<br />
赵简握住他的袖子，几乎是逼到他跟前，想要服软哀求。<br />
“若是先生也信得过我……”赵简抿了一下唇，艰难地说，“先生要什么，我都愿意坐下承诺，只要先生站在我这边。”<br />
然而谢敛不动如山。<br />
纵然他说得这么简单直白。<br />
其实想想也是，若是谢敛当真需要什么……当日没流放出京都之前，他只要不将事做得那么绝，他要什么得不到？<br />
赵简眼神复杂地看着谢敛。<br />
朝廷你争我斗的漩涡中，哪怕是最老成深沉的傅也平，他也能看清对方想要的是什么。<br />
唯独谢敛，他不知道谢敛要什么。<br />
“陛下能给我什么？”谢敛道。<br />
赵简一惊。<br />
他霍然看着谢敛，心中暗暗惊喜，忍不住说道：“封侯拜相，只问先生要什么。”<br />
闻言，谢敛只是淡淡抬眸。<br />
他漆黑的眼底透着人看不清的情绪，如同冬日的深渊，凌冽深远，一眼看不到尽头。<br />
赵简隐约觉得，谢敛要的不是封侯拜相。<br />
往日他召谢敛对答，对方博闻广记、学识渊博，对新政的雏形早已有了见解。这样的人，如果想要的只是封侯拜相，反而可笑。<br />
但若不止是封侯拜相，未免野心太大。<br />
连他这位君王，都觉得那不可企及，不敢许诺。<br />
“臣……”谢敛吃了口热茶，隔着袅袅的水汽，眼底的情绪令人看不清，“无非是想要臣的政见，得以实施罢了。”<br />
赵简有些捉摸不透这句话里头藏着的意思。<br />
他略谨慎地沉默下来。<br />
在短暂的思考过后，赵简忍不住说道：“朕可以应允先生。”<br />
迎着谢敛沉沉的目光，赵简狠下心，几乎是一字一字说道：“只要先生为我扫除障碍，日后先生提出的政令，我必然下诏推广。”<br />
谢敛闻言，眉梢微沉。<br />
就在赵简以为谢敛要拒绝时，青年淡声问道：“陛下这般确定？”<br />
赵简咬牙道：“是。”<br />
“我劝陛下多考虑考虑。”谢敛冷声道。赵简微微发怔。<br />
他看着谢敛从容自若地沏茶，心口一阵阵发紧，不由说道：“先生，淑嫔下月便要临盆了。若是个男孩，兴许是朕的长子……”<br />
谢敛头也不抬，为赵简倒了杯茶。<br />
年轻的君王扶坐在桌旁，有些苦涩地说：“母后拉拢了傅首辅，赵宝原本就是母后的人。若降生的当真是朕的长子，这龙椅，未必要朕亲自坐。”<br />
谢敛在袅袅水汽中朝他看过来。<br />
平静得有些冷漠。<br />
赵简觉得难以启齿。<br />
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，他顾及不了什么体面了。若是当日，他不舍弃谢敛，将其驱逐出京……或是听谢敛的，将太后诛杀于青玉宫，他都不会落得如今的地步。<br /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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