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矜仰面，反问：“为什么？”<br />
“四更不一定能回来。”谢敛说道，眸光落在她冷得发白的面颊上，“何况，今夜要下雪，太冷了。”<br />
谢敛不动声色看着她。<br />
女郎快步走了过来，握住了他的手，说道：“就是太冷了，我不放心你。”<br />
“沅娘。”谢敛皱眉看着她，一时之间没有抽回自己的手，“我不过是去吃酒，没什么可不放心的。”<br />
“谢含之。”她冷声。<br />
谢敛站着没有动，由着她轻轻拽了一下，目光撞入她眸子里。女郎眼底藏着跳跃的一株烛火，此时光华明灭。<br />
他不由道：“放心，我四更天回来。”<br />
宋矜才说：“那我等你。”<br />
宋矜抬手拂落乱飞的发丝，转身走入夜色。<br />
他望着她窈窕的背影，过了许久，方才轻轻搁下手里的茶盏。<br />
门被推开，谢敛看向进来的王伯。<br />
他简单说了一下安排。<br />
“大人，今夜要留这么多人守在府上吗？”王伯也随着谢敛的目光，看一眼远去的身影，“您今夜不宜孤身过去。”<br />
谢敛站起来，取下架子上的斗篷披上。<br />
青年面色清冷，只起身朝外。<br />
风将他的广袖掀起来，吹得衣衫猎猎作响，暗夜里窸窣有声。<br />
“看好家里。”谢敛只道。<br />
京都夜里依旧繁华，樊楼灯火通明。楼下各处宝马香车停驻，楼上传来丝竹袅袅，人声喧哗热闹。<br />
夜色越深，雪落得越大。<br />
天子亲访谢敛的消息不胫而走。<br />
该动心思的人、不该动心思的人，都在这一夜蠢蠢欲动。<br />
谢敛下了马车，才踏入樊楼，便有人迎了上来，簇拥着他进了包间内。<br />
坐在靠门位置的赵辰京站起来，迎着谢敛的目光，似笑非笑招呼道：“谢大人，许久未见。”<br />
谢敛的目光落在赵辰京身上。<br />
其余人也微妙地看着两人。<br />
两人是同一科的进士，当年又同样因为相貌出众、年纪轻轻中进士引人注目，一向被拿来一起说。<br />
但一般，赵辰京都是被拿来衬托谢敛的那一个。<br />
两人因此甚少碰面。<br />
听说赵辰京在江陵任通判时，就是因为谢敛的缘故，才被调走。两人今日碰面，说不准有戏看。“赵大人。”谢敛淡淡。<br />
青年面色淡淡，不见丝毫起伏，令众人有些意外。<br />
谢敛缓步上前，径直坐下。<br />
歌女的琵琶弦一转，乐声越发急促。<br />
座中诸人都有些忌惮谢敛，一时间没有做声。赵辰京扫视左右，起身说道：“谢大人果然有乃父之风，果然立身清白。”<br />
谢敛眸光微沉。<br />
包间内越发安静下来。<br />
谢敛的身世，在京都没有多少人知道。但都坐在这里的人，大多都是有心人，自然听说过谢敛的父亲。<br />
谏官谢恪。<br />
虽然官职不大，却深受先帝信任。<br />
为人极其古板固执，迂腐偏执，最终也死于自己的这一特征。<br />
——当初太后垂帘听政，朝野上下无人敢置喙。只有谢恪不管不顾，碎首进谏，最终撞柱而死。<br />
若是再过百十年，青史上也许会对谢恪大为夸赞。<br />
可那时太后还把持着朝野。<br />
谢恪血溅明堂的进谏，非但没有激起朝臣的血气，反而令太后震怒。也因此，下令诛杀谢家三族，男女老少无一放过。<br />
听说消息传到时，谢恪的夫人被丈夫气得咳血，大呼所托非人。<br />
当夜放火自焚，饮恨而终。<br />
所以，没人会随便在谢敛面前提谢恪。赵辰京提到谢恪，明显是有意刺激谢敛。<br />
众人彼此对视一眼，也不急着说话。<br />
只看戏似的瞧着谢敛。<br />
谢敛面色如常，比众人以为的还要平静。他瞧了赵辰京一眼，不轻不重地道：“立身清白？”<br />
见谢敛不接茬，气氛微妙。<br />
赵辰京有些忌惮谢敛，一时间没做声。<br />
谢敛的目光沉沉。<br />
琵琶弦一转，乐色沉郁。<br />
众人不觉沉默下来，虽然坐在这里，但谁都没有勇气去寻谢敛的晦气。<br />
赵辰京道：“没记错的话，当年谢大人的父亲上书先帝，称河东节度使裴农有不臣之心。眼下，裴农果然勾结章永怡，暗中联络……”<br />
谢敛闻言，抬眸朝他看过来。<br />
“章永怡蒙陛下信任，却有不臣之心。”赵辰京一鼓作气，近乎是挑衅地睨向谢敛，一字字说，“谢大人虽然是章永怡的学生……”<br />
谢敛眸子发冷。赵辰京面色不自然，磕巴了一下。<br />
“但想必……谢大人的品性，更像是先君那样的直臣。”赵辰京唇边溢出得意的微笑，说话的语速也快起来，“总不至于仗着陛下信任，党结自己的老师，蒙蔽圣听吧？”<br />
听他将话说完，众人才热闹起来。<br />
实则都在悄悄打量谢敛。<br />
谢敛端坐如常。<br />
他喝了一口茶，看向落雪的窗外。<br />
京都人人都知道，他与章永怡是师徒，关系匪浅。现在没法对他下手，就开始对章永怡下手。<br />
章永怡前不久才致仕，如今正在回乡的路上。还未荣归故里，就被泼上了这么大一盆脏水，要问罪。<br />
谢敛眉间微蹙。<br />
有些说不上来的烦躁。<br />
小皇帝见他一面，这些人就急了。他若当真打算许诺小皇帝什么，哪里轮得着他们还来敲打？<br />
谢敛道：“若陛下信任我，肯听我的呢？”<br />
赵辰京脱口而出，“你说什么？”<br />
其余人都警惕起来，窗外人影晃动，刀戈争鸣。谢敛迎着赵辰京的目光，淡淡吃了口茶，方才道：“开玩笑罢了。”<br />
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。<br />
“谢大人有两个选择。”<br />
“其一，如你父亲那般，上书痛斥裴农章永怡一党。其二，依旧当章永怡的好学生，但我可不保证，你今夜能否活着出樊楼。”<br />
第90章 朝天子八<br />
说罢, 赵辰京隐晦地看向谢敛。<br />
谢敛抬眼朝他看过来。<br />
青年狭长的眸微眯，眼底透出几分淡淡讥诮，没有急着作答。<br />
赵辰京又道：“谢大人, 考虑好了吗？”<br />
樊楼内气氛陡然压抑下来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谢敛身上。谢敛丝毫没有受到影响, 只是给自己倒了盏酒水。<br />
他浅啜着酒水。<br />
不急不缓道：“我考虑得如何, 该和傅首辅说。”<br />
不仅是赵辰京, 连其余人都微微一窒。<br />
在微妙的沉默中, 谢敛搁下手里的酒盏, 只说：“今夜下了雪，再晚些，街道恐怕要被冻住了。樊楼去傅府甚远, 首辅也年迈了，某还是早些出发得好。”<br />
他径直站起身来。<br />
其余人踟蹰间，没有上前阻拦。<br />
赵辰京迟疑着。门咯吱一声, 带入的冷风吹得烛火摇晃。<br />
傅也平肩披一件狐狸毛斗篷，缓步迈入屋内，抬手抖落肩上簌簌的雪水, 扫视众人，“犯不着去找我了, 含之。”<br />
说着，傅也平咳嗽几声。<br />
赵辰京猛然回过神来, 疾步上前接过傅也平手里的斗篷, 为对方递上去自己的帕子擦拭衣摆。<br />
其余人连忙上前, 簇拥着首辅。<br />
傅也平的视线却始终落在谢敛身上, 说道：“你既然知道，今夜要请你吃酒的人是我, 想必，也能猜出我的意思。”<br />
谢敛垂睫，淡声：“不敢。”<br /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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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四更不一定能回来。”谢敛说道，眸光落在她冷得发白的面颊上，“何况，今夜要下雪，太冷了。”<br />
谢敛不动声色看着她。<br />
女郎快步走了过来，握住了他的手，说道：“就是太冷了，我不放心你。”<br />
“沅娘。”谢敛皱眉看着她，一时之间没有抽回自己的手，“我不过是去吃酒，没什么可不放心的。”<br />
“谢含之。”她冷声。<br />
谢敛站着没有动，由着她轻轻拽了一下，目光撞入她眸子里。女郎眼底藏着跳跃的一株烛火，此时光华明灭。<br />
他不由道：“放心，我四更天回来。”<br />
宋矜才说：“那我等你。”<br />
宋矜抬手拂落乱飞的发丝，转身走入夜色。<br />
他望着她窈窕的背影，过了许久，方才轻轻搁下手里的茶盏。<br />
门被推开，谢敛看向进来的王伯。<br />
他简单说了一下安排。<br />
“大人，今夜要留这么多人守在府上吗？”王伯也随着谢敛的目光，看一眼远去的身影，“您今夜不宜孤身过去。”<br />
谢敛站起来，取下架子上的斗篷披上。<br />
青年面色清冷，只起身朝外。<br />
风将他的广袖掀起来，吹得衣衫猎猎作响，暗夜里窸窣有声。<br />
“看好家里。”谢敛只道。<br />
京都夜里依旧繁华，樊楼灯火通明。楼下各处宝马香车停驻，楼上传来丝竹袅袅，人声喧哗热闹。<br />
夜色越深，雪落得越大。<br />
天子亲访谢敛的消息不胫而走。<br />
该动心思的人、不该动心思的人，都在这一夜蠢蠢欲动。<br />
谢敛下了马车，才踏入樊楼，便有人迎了上来，簇拥着他进了包间内。<br />
坐在靠门位置的赵辰京站起来，迎着谢敛的目光，似笑非笑招呼道：“谢大人，许久未见。”<br />
谢敛的目光落在赵辰京身上。<br />
其余人也微妙地看着两人。<br />
两人是同一科的进士，当年又同样因为相貌出众、年纪轻轻中进士引人注目，一向被拿来一起说。<br />
但一般，赵辰京都是被拿来衬托谢敛的那一个。<br />
两人因此甚少碰面。<br />
听说赵辰京在江陵任通判时，就是因为谢敛的缘故，才被调走。两人今日碰面，说不准有戏看。“赵大人。”谢敛淡淡。<br />
青年面色淡淡，不见丝毫起伏，令众人有些意外。<br />
谢敛缓步上前，径直坐下。<br />
歌女的琵琶弦一转，乐声越发急促。<br />
座中诸人都有些忌惮谢敛，一时间没有做声。赵辰京扫视左右，起身说道：“谢大人果然有乃父之风，果然立身清白。”<br />
谢敛眸光微沉。<br />
包间内越发安静下来。<br />
谢敛的身世，在京都没有多少人知道。但都坐在这里的人，大多都是有心人，自然听说过谢敛的父亲。<br />
谏官谢恪。<br />
虽然官职不大，却深受先帝信任。<br />
为人极其古板固执，迂腐偏执，最终也死于自己的这一特征。<br />
——当初太后垂帘听政，朝野上下无人敢置喙。只有谢恪不管不顾，碎首进谏，最终撞柱而死。<br />
若是再过百十年，青史上也许会对谢恪大为夸赞。<br />
可那时太后还把持着朝野。<br />
谢恪血溅明堂的进谏，非但没有激起朝臣的血气，反而令太后震怒。也因此，下令诛杀谢家三族，男女老少无一放过。<br />
听说消息传到时，谢恪的夫人被丈夫气得咳血，大呼所托非人。<br />
当夜放火自焚，饮恨而终。<br />
所以，没人会随便在谢敛面前提谢恪。赵辰京提到谢恪，明显是有意刺激谢敛。<br />
众人彼此对视一眼，也不急着说话。<br />
只看戏似的瞧着谢敛。<br />
谢敛面色如常，比众人以为的还要平静。他瞧了赵辰京一眼，不轻不重地道：“立身清白？”<br />
见谢敛不接茬，气氛微妙。<br />
赵辰京有些忌惮谢敛，一时间没做声。<br />
谢敛的目光沉沉。<br />
琵琶弦一转，乐色沉郁。<br />
众人不觉沉默下来，虽然坐在这里，但谁都没有勇气去寻谢敛的晦气。<br />
赵辰京道：“没记错的话，当年谢大人的父亲上书先帝，称河东节度使裴农有不臣之心。眼下，裴农果然勾结章永怡，暗中联络……”<br />
谢敛闻言，抬眸朝他看过来。<br />
“章永怡蒙陛下信任，却有不臣之心。”赵辰京一鼓作气，近乎是挑衅地睨向谢敛，一字字说，“谢大人虽然是章永怡的学生……”<br />
谢敛眸子发冷。赵辰京面色不自然，磕巴了一下。<br />
“但想必……谢大人的品性，更像是先君那样的直臣。”赵辰京唇边溢出得意的微笑，说话的语速也快起来，“总不至于仗着陛下信任，党结自己的老师，蒙蔽圣听吧？”<br />
听他将话说完，众人才热闹起来。<br />
实则都在悄悄打量谢敛。<br />
谢敛端坐如常。<br />
他喝了一口茶，看向落雪的窗外。<br />
京都人人都知道，他与章永怡是师徒，关系匪浅。现在没法对他下手，就开始对章永怡下手。<br />
章永怡前不久才致仕，如今正在回乡的路上。还未荣归故里，就被泼上了这么大一盆脏水，要问罪。<br />
谢敛眉间微蹙。<br />
有些说不上来的烦躁。<br />
小皇帝见他一面，这些人就急了。他若当真打算许诺小皇帝什么，哪里轮得着他们还来敲打？<br />
谢敛道：“若陛下信任我，肯听我的呢？”<br />
赵辰京脱口而出，“你说什么？”<br />
其余人都警惕起来，窗外人影晃动，刀戈争鸣。谢敛迎着赵辰京的目光，淡淡吃了口茶，方才道：“开玩笑罢了。”<br />
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。<br />
“谢大人有两个选择。”<br />
“其一，如你父亲那般，上书痛斥裴农章永怡一党。其二，依旧当章永怡的好学生，但我可不保证，你今夜能否活着出樊楼。”<br />
第90章 朝天子八<br />
说罢, 赵辰京隐晦地看向谢敛。<br />
谢敛抬眼朝他看过来。<br />
青年狭长的眸微眯，眼底透出几分淡淡讥诮，没有急着作答。<br />
赵辰京又道：“谢大人, 考虑好了吗？”<br />
樊楼内气氛陡然压抑下来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谢敛身上。谢敛丝毫没有受到影响, 只是给自己倒了盏酒水。<br />
他浅啜着酒水。<br />
不急不缓道：“我考虑得如何, 该和傅首辅说。”<br />
不仅是赵辰京, 连其余人都微微一窒。<br />
在微妙的沉默中, 谢敛搁下手里的酒盏, 只说：“今夜下了雪，再晚些，街道恐怕要被冻住了。樊楼去傅府甚远, 首辅也年迈了，某还是早些出发得好。”<br />
他径直站起身来。<br />
其余人踟蹰间，没有上前阻拦。<br />
赵辰京迟疑着。门咯吱一声, 带入的冷风吹得烛火摇晃。<br />
傅也平肩披一件狐狸毛斗篷，缓步迈入屋内，抬手抖落肩上簌簌的雪水, 扫视众人，“犯不着去找我了, 含之。”<br />
说着，傅也平咳嗽几声。<br />
赵辰京猛然回过神来, 疾步上前接过傅也平手里的斗篷, 为对方递上去自己的帕子擦拭衣摆。<br />
其余人连忙上前, 簇拥着首辅。<br />
傅也平的视线却始终落在谢敛身上, 说道：“你既然知道，今夜要请你吃酒的人是我, 想必，也能猜出我的意思。”<br />
谢敛垂睫，淡声：“不敢。”<br /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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