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人都换上了干净的衣物，晏书珩用毯子把阿姒捂着，抱在怀中。<br />
“还喜欢我么？”<br />
阿姒扭过头，颤颤道：“没了，一点都没了，今天明天都不会再喜欢了。”说罢还觉得不够，又恨恨问他：“你不是说没有药不方便么，骗人！”<br />
晏书珩眼角眉梢餍足缱绻，笑道：“可适才两次，我都未留在里面。”<br />
阿姒的耳朵又红了。<br />
他一说这话，她便想到被他压住，不得不亲眼目睹着分离相合的一切，他甚至还刻意缓入缓出。<br />
这人太坏了！<br />
决计不能再想了，更要离他远一点……阿姒裹着毯子从他怀里出来，蜷在马车一角，把脸埋入角落，瓮声瓮气道：“混账。到阳翟前，我都不想再看到你，也不想听你说话……”<br />
“好。我都听阿姒的。”<br />
晏书珩笑着说罢，贴心地把搁在马车中间的卷帘落下。<br />
.<br />
马车行了三日，直抵阳翟。<br />
阿姒正想着如何与族中人交待这几日的去处，晏书珩先拉住她。<br />
“北燕虽中立，但也是外敌，若外人得知你我与他们产生纠葛，恐怕不妥。我已派人告知九郎，称阿姒你是被陈三爷的旧部掳了走。”<br />
他的妥帖让阿姒心安。<br />
“多谢你。”<br />
青年无奈一笑：“一旦穿上衣裳，阿姒便开始客套。”<br />
他虽在说笑，眼底随即凝肃：“我得到消息，元洄夺封丘后，羯人曾遣使前往北燕营中，当欲联合慕容氏，局势恐生变，我需北上前去睢阳去见祁家长公子，阿姒祭拜后速往南阳去。”<br />
离去前，他又温柔抚着阿姒长发：“我在别处还有人，这数百精锐，阿姒帮我带回南阳吧，破雾也会留下，有事去寻他，他知道该如何。”<br />
破雾是他心腹，阿姒自不肯。<br />
但晏书珩不容她推拒。<br />
“收下吧，这样我才不会太担心你，才不会心神不宁。”<br />
阿姒只得收下。<br />
她定定目送着他的马车远去，亦在破雾护送下往阳翟去。<br />
在阳翟城外，她见到了九哥。顾及她名声，陈家人一直秘密在临颍一带焦头烂额地寻找。数日不见，九郎竟长出了青色胡茬，眼底乌青，见她回来眼眶湿润：“我命途多舛的妹妹，还好你平安归来，这几日九哥数次梦到大伯拉着我的手嘱咐我务必找到你。”<br />
阿姒眼角一抽。<br />
她叹着气道：“九哥，你稍微正常些，我的命途便能好一些。”<br />
陈彦收起感伤：“九哥是真的担心你，不说了，回老宅。”<br />
众人回到陈家老宅。<br />
两年未归，又经历战马的践踏，陈家老宅就像一株枯树，已不复簪缨世族的繁华盛景。立在破损的高大阀阅前，阿姒也不再像十岁时那样，会感到畏惧，她如今只有困惑。爹爹，姑母，包括晏书珩。<br />
他们是为了什么？<br />
仆从已简单拾掇过陈宅，时隔两年，阿姒再次睡在旧时闺房，辗转反侧，无端地惴惴不安。<br />
其后倒是风平浪静。<br />
第三日，祭拜后，陈家人见近日胡羯和北燕有异动，决定不等朝廷巡狩的官员，次日提早返京。<br />
半夜，叩门声惊醒阿姒。<br />
“是我，你九哥。”<br />
九郎的语气一向松快，此刻却分外凝肃，“探子来报，城外涌来数千流民，是从临颍和颍阴而来。”<br />
阿姒想起晏书珩的话。<br />
她披衣起身开门：“流民突然集中朝阳翟涌来，必是周遭来了胡贼。看来我们得连夜出城了。”<br />
九郎亦如此想，二人快步朝外走去，在院外碰上破雾。<br />
“回禀女郎，暗探来报，两个时辰前，羯人三万兵马攻至临颍，临颍守军只四千，城主已投敌！”<br />
阿姒神色凝重。<br />
她问破雾：“这一带兵力最强的城池是哪一座？”<br />
破雾道：“东、南两面的襄城和颍阳皆有守军六千，但因羯人的兵马总数未知，无法预知胜负。西面数城兵力薄弱。阳翟守军九千，已是周遭守军最多、粮草最足的城池。”<br />
阿姒明白了。<br />
她对九郎摇头：“我们走不了了，在此等待援兵最为稳妥。”<br />
但陈家有些人不认同。<br />
阿姒平静道：“再快的马，也难在两日内出颍川，更何况我们中很多人不会骑马。出不了颍川，逃去周遭几城，只会比阳翟更危险。阳翟好歹有朝廷巡狩的官员在，他们是大周的颜面，朝廷不会坐视不理。几位要走便走吧，休怪我不曾提醒！”<br />
旁□□几人不信邪，带三百私兵往西南走。九郎虽听阿姒的，稳住他们这支的人，但也忐忑。<br />
天明时，众人得到消息，旁□□些人在六十里外遇到数百胡人，惨遭屠戮，仅十几人逃回。<br />
顿时满城陷入惊慌。<br />
正午，急报传来。<br />
探子查得，胡人的兵马约莫四万余人，正兵分两路，一路往东面的颍阳而来，一路往南面的襄城。<br />
阳翟夹在中间，沦为孤城。<br />
第80章<br />
阳翟城中, 风声鹤唳。<br />
隔日，阿姒随陈彦经过南城门附近，忽然听到惨叫声。她脸色微变：“这才两日，胡人便兵临城下了？”<br />
破雾一探, 原是羯人从颍阳抽'出四千兵马, 在城外屠戮流民。<br />
“城主为保万无一失, 担心折损兵力不利于守城, 不肯出战。更不肯开城门，称流民最好的去处是留在城外分担胡人兵力, 也算垂名青史。”“此话何其无耻！”<br />
九郎当即要去城楼上看看。<br />
阿姒也随之一道。<br />
沿途遇着些无家可归之人, 一个瘦弱的乞儿看到马车想上来乞讨, 被抱走了：“小子不要命了！这些士族都把我们当猪狗！可不会为你停车！”<br />
阿姒默然地放下车帘。<br />
她马车上倒有些吃食，但她若给了那孩子，马上便会别的流浪者夺走，甚至他们会伤害那孩子。<br />
就算救得了一人, 救得了一顿，救不了下一顿, 更救不了所有人。<br />
她救不了他们。<br />
眼下时局，无人救得了。<br />
到了南城门，三人登上城楼。羯人并未攻城, 城墙上分布着守城士兵，有人木然望着城下，有人痛苦闭眼。<br />
震天哭喊从脚下传来，数千人的哭嚎声混杂在一起。<br />
宛若来自地下的恶鬼。<br />
陈彦走到垛墙边，朝城下看了眼, 便不敢再看。记起阿姒上次手刃陈三爷时的无措，陈彦拉住阿姒：“你别看了, 回吧，我们虽是世族子弟，但没有兵权，更无权柄，根本做不了什么……”<br />
话说到这，一向吊儿郎当的少年郎狠狠朝城墙捶上一拳。<br />
连九郎都如此愤慨，恐怕城下……<br />
阿姒一时不敢目睹流民被胡贼杀害，目睹包括她在内这些士族的无情与无力……但还是咬牙朝前。<br />
城下赤红墨黑交错的一片。<br />
墨黑的是人影，赤红的是流淌的血，还有断肢残骸……<br />
喉间又是一阵汹涌。<br />
但这次，阿姒双手紧扣着城墙，没有逃避，她逼迫着自己去看。<br />
城墙太高，透过垛墙远眺时，远处的兵马和流民渺小如蝼蚁，上千流民，被胡人的铁骑驱至城边。<br />
就像被驱赶的牛羊。<br />
有人冲到城下去拍城门，呼喊着放他们入内，有人不顾一切，冲向胡人的铁骑之下，顷刻尸骨无存……<br />
在四处哀嚎乱窜的众多流民中，阿姒看到一位母亲。妇人骨瘦如柴，衣衫褴褛，怀中抱着死去的孩子。<br />
那位母亲茫然立着。<br />
忽然，她奔至城下，抱举着孩子，仰望高处。像是在仰望城墙上的兵士，也像仰望头顶的苍天。<br />
似还说着什么。<br />
许是在祈求，许是在痛斥。<br />
那一刻，“死”之一字在阿姒心里忽然被极度具象化。<br />
在今日前，她见证过祖父、姑母、父亲，甚至陈季延的死。祖父寿终正寝，虽不舍，但亲眷并无遗憾。姑母因病香消玉殒，令人惋惜。父亲因忠君而死，故值得称颂。陈三杀害血亲死得其所、也死得卑劣。那么这些流民呢？<br />
他们的死，又如何定义？<br />
在多数南周的士族眼里，庶族是低贱的、无知的，因而他们纵死于流亡、死于饥饿，甚至在紧闭的城门外死于胡人之手，也都不值一提。<br />
为什么，只因为出身？<br />
爹爹常说，士庶本无差别，士人并非意味着出身，而意味着才学品性。他还说过，士人志于道。<br />
所以爹爹当初为何要舍命护送太孙和玉玺，仅是为家族利益？<br />
阿姒奔下城楼。<br /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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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还喜欢我么？”<br />
阿姒扭过头，颤颤道：“没了，一点都没了，今天明天都不会再喜欢了。”说罢还觉得不够，又恨恨问他：“你不是说没有药不方便么，骗人！”<br />
晏书珩眼角眉梢餍足缱绻，笑道：“可适才两次，我都未留在里面。”<br />
阿姒的耳朵又红了。<br />
他一说这话，她便想到被他压住，不得不亲眼目睹着分离相合的一切，他甚至还刻意缓入缓出。<br />
这人太坏了！<br />
决计不能再想了，更要离他远一点……阿姒裹着毯子从他怀里出来，蜷在马车一角，把脸埋入角落，瓮声瓮气道：“混账。到阳翟前，我都不想再看到你，也不想听你说话……”<br />
“好。我都听阿姒的。”<br />
晏书珩笑着说罢，贴心地把搁在马车中间的卷帘落下。<br />
.<br />
马车行了三日，直抵阳翟。<br />
阿姒正想着如何与族中人交待这几日的去处，晏书珩先拉住她。<br />
“北燕虽中立，但也是外敌，若外人得知你我与他们产生纠葛，恐怕不妥。我已派人告知九郎，称阿姒你是被陈三爷的旧部掳了走。”<br />
他的妥帖让阿姒心安。<br />
“多谢你。”<br />
青年无奈一笑：“一旦穿上衣裳，阿姒便开始客套。”<br />
他虽在说笑，眼底随即凝肃：“我得到消息，元洄夺封丘后，羯人曾遣使前往北燕营中，当欲联合慕容氏，局势恐生变，我需北上前去睢阳去见祁家长公子，阿姒祭拜后速往南阳去。”<br />
离去前，他又温柔抚着阿姒长发：“我在别处还有人，这数百精锐，阿姒帮我带回南阳吧，破雾也会留下，有事去寻他，他知道该如何。”<br />
破雾是他心腹，阿姒自不肯。<br />
但晏书珩不容她推拒。<br />
“收下吧，这样我才不会太担心你，才不会心神不宁。”<br />
阿姒只得收下。<br />
她定定目送着他的马车远去，亦在破雾护送下往阳翟去。<br />
在阳翟城外，她见到了九哥。顾及她名声，陈家人一直秘密在临颍一带焦头烂额地寻找。数日不见，九郎竟长出了青色胡茬，眼底乌青，见她回来眼眶湿润：“我命途多舛的妹妹，还好你平安归来，这几日九哥数次梦到大伯拉着我的手嘱咐我务必找到你。”<br />
阿姒眼角一抽。<br />
她叹着气道：“九哥，你稍微正常些，我的命途便能好一些。”<br />
陈彦收起感伤：“九哥是真的担心你，不说了，回老宅。”<br />
众人回到陈家老宅。<br />
两年未归，又经历战马的践踏，陈家老宅就像一株枯树，已不复簪缨世族的繁华盛景。立在破损的高大阀阅前，阿姒也不再像十岁时那样，会感到畏惧，她如今只有困惑。爹爹，姑母，包括晏书珩。<br />
他们是为了什么？<br />
仆从已简单拾掇过陈宅，时隔两年，阿姒再次睡在旧时闺房，辗转反侧，无端地惴惴不安。<br />
其后倒是风平浪静。<br />
第三日，祭拜后，陈家人见近日胡羯和北燕有异动，决定不等朝廷巡狩的官员，次日提早返京。<br />
半夜，叩门声惊醒阿姒。<br />
“是我，你九哥。”<br />
九郎的语气一向松快，此刻却分外凝肃，“探子来报，城外涌来数千流民，是从临颍和颍阴而来。”<br />
阿姒想起晏书珩的话。<br />
她披衣起身开门：“流民突然集中朝阳翟涌来，必是周遭来了胡贼。看来我们得连夜出城了。”<br />
九郎亦如此想，二人快步朝外走去，在院外碰上破雾。<br />
“回禀女郎，暗探来报，两个时辰前，羯人三万兵马攻至临颍，临颍守军只四千，城主已投敌！”<br />
阿姒神色凝重。<br />
她问破雾：“这一带兵力最强的城池是哪一座？”<br />
破雾道：“东、南两面的襄城和颍阳皆有守军六千，但因羯人的兵马总数未知，无法预知胜负。西面数城兵力薄弱。阳翟守军九千，已是周遭守军最多、粮草最足的城池。”<br />
阿姒明白了。<br />
她对九郎摇头：“我们走不了了，在此等待援兵最为稳妥。”<br />
但陈家有些人不认同。<br />
阿姒平静道：“再快的马，也难在两日内出颍川，更何况我们中很多人不会骑马。出不了颍川，逃去周遭几城，只会比阳翟更危险。阳翟好歹有朝廷巡狩的官员在，他们是大周的颜面，朝廷不会坐视不理。几位要走便走吧，休怪我不曾提醒！”<br />
旁□□几人不信邪，带三百私兵往西南走。九郎虽听阿姒的，稳住他们这支的人，但也忐忑。<br />
天明时，众人得到消息，旁□□些人在六十里外遇到数百胡人，惨遭屠戮，仅十几人逃回。<br />
顿时满城陷入惊慌。<br />
正午，急报传来。<br />
探子查得，胡人的兵马约莫四万余人，正兵分两路，一路往东面的颍阳而来，一路往南面的襄城。<br />
阳翟夹在中间，沦为孤城。<br />
第80章<br />
阳翟城中, 风声鹤唳。<br />
隔日，阿姒随陈彦经过南城门附近，忽然听到惨叫声。她脸色微变：“这才两日，胡人便兵临城下了？”<br />
破雾一探, 原是羯人从颍阳抽'出四千兵马, 在城外屠戮流民。<br />
“城主为保万无一失, 担心折损兵力不利于守城, 不肯出战。更不肯开城门，称流民最好的去处是留在城外分担胡人兵力, 也算垂名青史。”“此话何其无耻！”<br />
九郎当即要去城楼上看看。<br />
阿姒也随之一道。<br />
沿途遇着些无家可归之人, 一个瘦弱的乞儿看到马车想上来乞讨, 被抱走了：“小子不要命了！这些士族都把我们当猪狗！可不会为你停车！”<br />
阿姒默然地放下车帘。<br />
她马车上倒有些吃食，但她若给了那孩子，马上便会别的流浪者夺走，甚至他们会伤害那孩子。<br />
就算救得了一人, 救得了一顿，救不了下一顿, 更救不了所有人。<br />
她救不了他们。<br />
眼下时局，无人救得了。<br />
到了南城门，三人登上城楼。羯人并未攻城, 城墙上分布着守城士兵，有人木然望着城下，有人痛苦闭眼。<br />
震天哭喊从脚下传来，数千人的哭嚎声混杂在一起。<br />
宛若来自地下的恶鬼。<br />
陈彦走到垛墙边，朝城下看了眼, 便不敢再看。记起阿姒上次手刃陈三爷时的无措，陈彦拉住阿姒：“你别看了, 回吧，我们虽是世族子弟，但没有兵权，更无权柄，根本做不了什么……”<br />
话说到这，一向吊儿郎当的少年郎狠狠朝城墙捶上一拳。<br />
连九郎都如此愤慨，恐怕城下……<br />
阿姒一时不敢目睹流民被胡贼杀害，目睹包括她在内这些士族的无情与无力……但还是咬牙朝前。<br />
城下赤红墨黑交错的一片。<br />
墨黑的是人影，赤红的是流淌的血，还有断肢残骸……<br />
喉间又是一阵汹涌。<br />
但这次，阿姒双手紧扣着城墙，没有逃避，她逼迫着自己去看。<br />
城墙太高，透过垛墙远眺时，远处的兵马和流民渺小如蝼蚁，上千流民，被胡人的铁骑驱至城边。<br />
就像被驱赶的牛羊。<br />
有人冲到城下去拍城门，呼喊着放他们入内，有人不顾一切，冲向胡人的铁骑之下，顷刻尸骨无存……<br />
在四处哀嚎乱窜的众多流民中，阿姒看到一位母亲。妇人骨瘦如柴，衣衫褴褛，怀中抱着死去的孩子。<br />
那位母亲茫然立着。<br />
忽然，她奔至城下，抱举着孩子，仰望高处。像是在仰望城墙上的兵士，也像仰望头顶的苍天。<br />
似还说着什么。<br />
许是在祈求，许是在痛斥。<br />
那一刻，“死”之一字在阿姒心里忽然被极度具象化。<br />
在今日前，她见证过祖父、姑母、父亲，甚至陈季延的死。祖父寿终正寝，虽不舍，但亲眷并无遗憾。姑母因病香消玉殒，令人惋惜。父亲因忠君而死，故值得称颂。陈三杀害血亲死得其所、也死得卑劣。那么这些流民呢？<br />
他们的死，又如何定义？<br />
在多数南周的士族眼里，庶族是低贱的、无知的，因而他们纵死于流亡、死于饥饿，甚至在紧闭的城门外死于胡人之手，也都不值一提。<br />
为什么，只因为出身？<br />
爹爹常说，士庶本无差别，士人并非意味着出身，而意味着才学品性。他还说过，士人志于道。<br />
所以爹爹当初为何要舍命护送太孙和玉玺，仅是为家族利益？<br />
阿姒奔下城楼。<br /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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