邓太后眉目微动, 都到这时候了, 还在她面前装样子。<br/> 太后看了一眼外孙, 又看了眼还跪在地上的容朝华。<br/> 早在他们二人相遇之前, 邓太后就已经知道容家有这么个姑娘了。<br/> 净尘这人看着随和,但其实是个十分严苛的师父。收了那么多徒弟, 真正能跟她学针入门的就只有两个大弟子。<br/> 容朝华是第三个,虽然她自己并不知道,但她确实是净尘的关门小弟子。<br/> 她初学针时,净尘对她的评价是“思虑详审”“明达不滞”。<br/> 邓太后也没料到净尘的小徒弟会与外孙遇上,这回召见,只是想“看看”她而已。<br/> 裴忌一眼也没看向容朝华。<br/> 他能有意不看,邓太后就能有意不叫起,任由朝华跪在殿中。<br/> 殿内虽铺着寸厚的织锦软毯,但跪的久了,膝盖总还是会麻的。<br/> 半息,一息,又一息还未过,邓太后就见外孙伸手揭下了眼纱,目光中流露出请求的意味。<br/> 还像他小时候那样,无奈的叹了口气。<br/> 邓太后笑了:“起来罢。”<br/> 殿内地龙烧得太热,热得朝华耳垂发烧。<br/> 太后方才说的,她并不相信,她与裴世子只在梅林中有一面之缘而已,二人之间绝无可能有私情。<br/> 谁知,会听见那么一声叹息。<br/> 朝华缓缓立起身来,耳上红晕未褪,宽袖拂过裙上褶皱,恭顺而立,一动不动。<br/> 在这间屋子里,她没有先开口的资格。<br/> 邓太后依旧带着笑音,但开口更慈和了些:“我同她说些话,你着什么急?我难道还能吃了她不成?”<br/> 一面说着,一面往榻上一靠,宫人端出锦凳放到朝华身边。<br/> 朝华略过那句打趣,行礼欠身:“谢太后娘娘赐座。”口中虽这么说,人却依旧站着不动。<br/> 太后不仅赐了座,还赐下了茶水和点心:“别怕,我叫你来与他没干系,坐罢,尝尝你家乡的点心。”<br/> 锦盒一开,是一匣做得极其精巧的五行糕。<br/> 五行糕一共五层,每层一种颜色,红黄黑白绿,层层都带着草药味。<br/> 这种糕点余杭城中并无售卖,方子是母亲想出来的。<br/> 青色疏肝,红色养心,黄色健脾,白色入肺,黑色固肾。<br/> 五色入五脏,调节阴阳。<br/> 做起来麻烦费时,只有每年大节岁末时,朝华才会亲手做上一屉,送去荐福寺给净尘师太,当作弟子的年节礼。<br/> 此时看见五行糕,朝华心头一紧,耳尖红意尽数褪去,她再次行礼:“多谢太后娘娘赏赐。”<br/> 谢完恩,抚裙坐下,用小银签子叉起一块,送到口中细细咀嚼。<br/> 这糕点的滋味,与她亲手做的当然一模一样。<br/> 裴忌就这么干坐着,别说点心,连杯茶也没混上。<br/> 殿中暖烛灯火映在朝华身上,她浅金色绣葫芦景的衣裙闪着细光。<br/> 邓太后将她上下打量一番,慈颜悦色道:“你觉着阿忌这人如何?”<br/> 朝华身子振动,若非自幼学习礼仪,杯中茶水非得倾倒出来不可,她略略收神道:“裴世子宽厚和善,雅量高致。”<br/> 邓太后笑了一声。<br/> 朝华说完微侧着身子垂下头去,大家闺秀害羞时的标准姿态,任谁瞧了都挑不出一丝错来。<br/> 邓太后又笑了,她笑得像全天下每一位慈爱的外祖母那样:“阿忌是有许多好处,但和善么,他只对喜欢的人和善。”<br/> 余下的人绝享受不到此种好处。<br/> “外祖母。”裴忌无奈。<br/> 朝华双手拢在袖中紧紧攥着,她知道这些大概是真话,但太后叫她来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些。<br/> 邓太后依旧像个疼爱外孙的老祖母那样点头:“好,不说这些。”闲话家常般望向朝华,“听说你娘久病,她病的如何了?”<br/> 朝华老实答道:“民女的母亲这些年得净尘师太施针,虽未大愈,但也安稳。”<br/> “她还不认识你?”<br/> 朝华黯然摇头。<br/> “真是可惜了。”<br/> 朝华涩然道:“师太曾劝民女,悲欢万状,合散如烟,望我能早脱迷津。”<br/> 殿内仙鹤万春的铜烛台上插满长蜡,时不时便响起一二声烛花轻爆声,邓太后望着墙上仙鹤的影子良久不言。<br/> 当年净尘也是这样劝她的。<br/> 先帝有许多儿女,她却只有一子一女,她最宠爱的女儿,被她的丈夫和她的儿子送出去和亲。<br/> 殿外风细雪坠,殿内灯花轻簇,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如风吹书页那样在邓太后脑中翻过。<br/> 再看向朝华时,邓太后脸上的笑意淡了些,语调也轻了些:“你是个有心的姑娘。”<br/> 不等裴忌再次出声,邓太后指尖微抬,太监将她扶起,宫婢前后簇拥着为她整理衣冠。<br/> 朝华知道邓太后这是要重回宴上,赶紧跟着起身。<br/> 没想到邓太后却说:“外头挂了这许多花灯,阿忌,你带她看一看去。”<br/> 太后说完步出偏殿,太监宫婢鱼贯而出,殿内只余下两个守灯宫人。<br/> 一直等到听不见脚步声,朝华才直起身来,望向裴忌,等他开口。<br/> 就见裴忌被她一看竟微微侧过脸去,握着眼纱的手紧了紧。<br/> “世子不必蒙眼,我不害怕。”他的眼睛在灯火映照下泛着一点绿,绿得并不重,眼纱全揭下来,他的相貌也并不很像外族人。<br/> 只是肤色略白,眉毛深浓。<br/> 裴忌微微一笑,他将蒙眼纱收入袖中:“宫中观花灯的最佳处是引仙桥,容姑娘不妨与我同去赏灯。”<br/> 太后发了话,不去也要去。<br/> 朝华说完不怕就犹豫要不要上前去推轮椅,仔细看时见那把椅子后头并没有扶手,裴忌双手使力,竹轮椅就自行滚动起来。<br/> 裴忌口中的引仙桥架在太液池上。<br/> 此时湖面结着厚冰,池上却莲花“盛开”。<br/> 有伞状荷叶灯,有全开的荷花灯,还有彩扎的采莲小舟,穿行在荷叶莲花间,一派西湖六月的风光。<br/> 裴忌道:“此地清净,说话也更方便。”<br/> 两人一坐一站,前后都是结了冰的湖面,除了远远站着护卫外,只有湖上点缀的灯景,不论谁来都能看得一清二楚。<br/> “容姑娘应当听说过圣人久病。”<br/> “是,听说圣人久为头风病所苦。”这事天下无人不知,只是进了京才知道原来圣人病得这样重。<br/> 裴忌点了点头:“圣人的头风病每到发作时便神明无主,喜怒难禁,如……”他越说声音就越低,“如有邪祟附身。”<br/> 每说一句,朝华的脸色就更白一分,这些全是母亲发病时的症状。<br/> 湖上来风吹得朝华差点站立不住,紧紧拢住斗篷,伸手扶住红桥栏杆。<br/> 裴忌眉眼间皆是松快笑意,好像放下心中一块大石,那本就比寻常人更深邃五官因笑意添了些明亮光彩。<br/> “方才我还真怕你会说出些什么来。”没想到她应对这样好,不仅能骗过官差,还骗过太后。<br/> 裴忌看朝华倏地身子打颤,以为她怕冷,低头从袖中取出手炉。<br/> 他的语气实在过于稔熟,动作也过于自然。<br/> 容朝华伸手接过暖炉,认出是梅林中她给他的那一个。<br/> 这个暖炉不过是忠义侯府上待客用的手炉而已,他竟然一直留着。<br/> 朝华将手炉拢在怀袖内,把整件事在脑中过了一遍。<br/> 裴忌看她接过了手炉,眉目间还难得露出了温驯的神态,眼中笑意更深,宽慰她:“你不必慌张,往后任何事都知而不宣,像今日一样应对就好。”<br/> 寒风吹拂过冰湖湖面上的彩灯荷花莲舟,冰面不动,彩灯在动,好像真的浮在水上一样。<br/> 出除那些枝枝蔓蔓,朝华理出头绪来了。<br/> 投向裴忌的目光带了些微妙,那句知而不宣,他才刚说过,就被她抛到脑后。<br/> 朝华上前一步:“裴世子教导得很是,但我还有件事想问一问世子。”<br/> 裴忌意态安闲,笑意不减:“你问。”<br/> “世子的胳膊,还麻不麻?”<br/> 第118章 绿眼<br/> 华枝春/怀愫<br/> 朝华这话出口, 就见裴忌身形微滞。<br/> 本来只是想诈他一诈的,没想到还真让她猜对了。<br/> 裴忌一直都面朝着太液池, 只用眼角的余光打量朝华,看到她身子打颤,都只是侧身将暖炉递出去。<br/> 此时此刻却忍耐不住半侧过身来望向她,不待回答她的问题,目中便怒气凝聚:“你的胆子过于大了。”<br/> 那点怒气还没凝聚成形,便又消退,见第一面的时候, 他就已经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。<br/> “世子若不想让我猜中, 便不该留下这么多破绽。”朝华拢着斗蓬, 声音不软不硬, 不刻意示弱, 也没有显摆聪明的意思。<br/> 裴忌到此刻才将她看仔细, 她暖袄上缀着一层风毛, 斗蓬上又是一层风毛。<br/> 今日进宫,她的衣裳想必都是仔细挑选过的,裙衫皆是淡金绣年景葫芦的, 领口袖口的风毛配的也是淡色。<br/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