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茸茸的风毛将朝华整张脸圈住大半, 给她凭添了几分乖顺。<br/> 但张嘴一句乖顺的话也没有。<br/> 夏青赵轸远远守在太液池边的宫阁檐下, 此时天已全黑, 除了冰湖湖面的西湖景色外, 曲桥回廊处处张灯, 人在景中如在画中。<br/> 他伸胳膊捣了捣赵轸:“赵大哥, 我们主子跟容姑娘真是配, 你说主子成婚,咱们是凑份子呢?还是单买贺礼?”<br/> 还是凑份子更好, 大家凑一些,买个像样的礼。<br/> 夏青喜滋滋伸出两只手,框画似的框出引仙桥上两人站立的那一处,这要是能画下来多好?说不定单凭这幅画他就能跟主子换五进的宅子!<br/> 今天元宵节,赵轸又当差,没能回去陪老婆和妹妹,正盘算着要给老婆带闹娥儿,给妹妹买枝糖葫芦。<br/> 他知道的夏青多些,听到夏青这么说,拍拍他的肩:“青啊,你想多了。”<br/> 主子这会儿七窍通了六窍,一窍不通。<br/> 引凤桥上二人正相望,朝华缓缓说着裴忌露出来的“破绽”:“十三针的事,就只有扒船贼知道。”<br/> 单这一句,一通百通。<br/> 太后的试探,裴忌的突然出现,似乎都是围绕着净尘师太的故人情谊和……裴世子的小儿女情事。<br/> 但朝华猜出太后真正想问的是十三针,裴忌真正想拦的也并不是赐婚之类的事。<br/> 这大半年来,朝华一直不解,为何净尘师太明明可以施针,却不救治母亲?十年之前娘的病还没有那么重,那时候施针,说不准娘会好的。<br/> 因为疑惑未解,她也不敢贸然在母亲的身上施针。<br/> 直到方才裴忌说起圣人的病,她心中升起个“大不敬”的猜测。<br/> 净尘师太能治病,也能让人生病。<br/> 裴忌那双隐隐带绿的眼睛,轻轻阖了阖,扒船小贼,原来她心里是这么叫他的。<br/> 朝华依旧觉得古怪,她上前半步:“世子怎么知道我不会用那个针法,万一我要是用了呢?”<br/> 太后不就知道她也会?容家确实是官宦之家,但若是有未出阁的姑娘翻船死在了西湖里,那也至多办场体面丧事而已。<br/> 裴忌抬眉望她:“既然给了你,自然做了准备。”<br/> 朝华先是蹙眉疑惑,跟着倏地明白过来:“是萧老大夫!”<br/> 萧老大夫出现的时机恰恰好,一个带着孙女,告老还乡的老太医,虽在太医院没有正经职位,但他精通医理药理不说,还能指点她的针灸术。<br/> 她新学针法不敢贸然下手,只要她用十三针,萧老大夫就会报给裴忌。<br/> 朝华明明已经知道了真相,但想起萧老大夫那不修边幅好吃懒做的样子,还是无法将他与“耳目”联系起来。<br/> 萧老大夫不光好吃懒做,他还唠叨多言,吃饱了就埋怨自己在太医院怎么也混不上去,告诫孙女这辈子也别想当医女,医女比医工还要苦。<br/> 裴忌看透朝华疑惑的神色,禁不住要笑。<br/> 老萧那人就是那样,要不然怎么骗得过那么机灵的小药僮呢。老萧是他的耳目,药僮是容朝华的耳目。<br/> 他又是一声轻叹:“你聪明的太过了。”<br/> 朝华却闷着声:“当真聪明,就不会到现在才知道。”<br/> 她又一次请问:“请问世子,我还有什么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事么?”<br/> 裴忌睁睛说瞎话:“没了。”<br/> 那就是还有。<br/> 朝华的脸仿佛被腊月寒风吹得冻住,她看了眼裴忌,有意不去想他为什么要做这些,只是道:“灯已观过,可否回宴上去?我祖母该等急了。”<br/> “可。”他话音一落就自行转动竹轮。<br/> 朝华胸中窒闷,但她气归气,还是走在裴忌后方,桥上湿滑方才又下了薄雪,万一他轮椅打滑翻出去怎办?<br/> 但看他运作自如,通行无碍的样子,朝华忍不住冒出个念头。<br/> 若是在他轮椅上浇水,这样的天气,没一会儿就冻住了罢?<br/>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引凤桥尽头,眼看有宫娥太监提着灯将要上前来,朝华最后说了一句:“请世子替我向师太问好。”<br/> 裴忌几乎按捺不住脸上的笑意。<br/> 他把朝华送到了引凤殿外,一路上二人再无别话,只是到了引凤殿前时,裴忌看了眼朝华的袖子。<br/> 那只小手炉,还在她怀里。<br/> 朝华冷望他一眼,迈步便走。<br/> 一人冷脸,一人浅笑,两人的动静都被如数报到邓太后耳中。<br/> 邓太后愈听,脸上愈是浮现笑意。<br/> 容老夫人也满面笑意的坐在席上,还时不时与对面座中的大孙女互望上一眼,二人都在替朝华忧心。<br/> 直到朝华从后方入座,容老夫人脸上神色不变,却一眼把朝华从头看到脚,看她安然这才松了口气。<br/> “怎么去得这样久?”容老夫人带着笑音,从偏殿更衣出来就不见了朝华的踪影,身边宫娥并没瞒她。<br/> “太后娘娘召见容姑娘,请容老夫人安心回席。”<br/> 她哪能安心?但她再如何也想不到那些事,只猜测是昭阳公主的事。<br/> 太后娘娘是个很护短的母亲,当年昭阳公主和亲发嫁,太后娘娘关闭宫门,有十数日不见丈夫,不见儿子。<br/> 当今圣人当时还是皇子,他长跪在宫门外,才逼迫母亲打开了殿门。<br/> 容老夫人只觉得掌心微微出汗,生怕等孙女回来的时候,已经被太后赐给裴世子。<br/> 没想到邓太后回来了,朝华还未归来,容老夫人当即就想起身去找,虽料来邓太后不会做这无章法的事,但万一呢?<br/> 万一孙女不明不白被带走了呢?<br/> 她还未起身,小太监小顺子就到她身后:“容老夫人稍安,太后娘娘赐容姑娘看花灯去了。”<br/> 直到看到朝华回来,容老夫人才安心,她脸虽还在笑,声音中却带着几分急切。<br/> 朝华用安抚的目光看向祖母,轻声道:“太后娘娘召见,问了几句话,又让裴世子带孙女去看花灯。”<br/> 容老夫人闻言脸色微微发白,太后难道属意让朝华当裴世子的正妻?若真如此,容家无法应对,只得认了。<br/> 此处不是正经说话的地方,她压下心中担忧,祖孙二人又一同看起歌舞来。<br/> 宴到过半,邓太后邀请外命妇们到殿前高台上党员灯。<br/> 除了宫城内的花灯,城外百姓也家家点灯,长安街市集两头起着灯牌灯架,煌煌烨烨,整座城都星火满天。<br/> 朝华扶着祖母,永安伯家女孩陆汀兰转到她身边,几次欲要张口。<br/> 容老夫人拍拍朝华的胳膊,示意她去。<br/> 朝华主动走到陆汀兰身边:“怎么?陆妹妹有什么话想说?”她们已经论过年纪,朝华要比陆汀兰大一岁。<br/> 陆汀兰把朝华拉到一边,咽了口唾沫才吞吞吐吐道:“我……我方才瞧见,我那位表兄带着容姐姐到桥上看花灯去了。”<br/> 她是更衣回来的途中绕到这一片高台来看花灯的,那会儿台上只有几个宫婢太监,眺望太液池湖上的彩灯灯景时,看见引凤桥上竟然有人。<br/> 这大冷的天儿,又下着雪,谁会跑到桥上去吹风看灯?<br/> 轮椅的影子十分好认,这宫中除了裴忌没人坐轮椅。另一人在彩灯的映照下只看得出男女,看不出是谁,直到陆汀兰看见容朝华回来宴上。<br/> 朝华大方应承:“是。”<br/> 陆汀兰微张着嘴,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,似乎想问裴忌是不是长着传说那双狼一样的绿眼睛,可又不好问出口。<br/> 朝华知道陆汀兰想问什么,她与裴忌分别时,还在生气,到这会儿气也没消。<br/> 要问她为什么生气,她又说不上来。<br/> 但此刻面对陆汀兰那带着偏见的询问时,她依旧温言公正道:“裴世子的眼睛确实带些绿,绿得很好看,他是个很宽厚和善的人。”<br/> 第119章 春闱<br/> 华枝春/怀愫<br/> 二月初九, 春闱开考。<br/> 沈聿提前一日从普照寺回余杭会馆,他在寺中苦读了多久, 楚六就跟着苦读了多久。<br/> 楚六只在京城过了个年,连元宵大节都没回去,楚家派车来接,跟车的丫头是楚六房中的初一。<br/> 初一一见着楚六就惊得张大了嘴,公子说是要在寺中苦读的,怎么越用功越圆溜了?<br/> 整个人圆了一圈,原来是个富贵公子, 如今是个富态公子。<br/> 初一赶紧问惠明:“怎么回事儿?寺里不是吃斋饭的么?”怎么吃素还能胖这么多!<br/> 冬天的袍子本就放着量, 眼下已经瞧着有些紧巴了, 家里的春衣夏裳只怕腰带都扣不上, 都要重做了。<br/> 惠明也胖了些:“斋饭油大。”<br/> 豆腐面筋烧白菜茄子, 不下豆油根本吃不下去, 公子吃了斋饭还得来盒点心压一压, 可不就越吃越胖了。<br/> 初一看看自家公子,又看了眼沈公子,满眼疑惑, 那怎么沈公子没胖?看着人还更清瘦了些。<br/> 惠明立刻解释:“沈公子爬山。”<br/> 沈公子在万松岭时的习惯到了上京也没改, 冬天普照寺四周的山头全光秃秃的, 出了禅房门就能看见一个小黑点在往山上去, 老远都能看见小黑点身上冒出一团团白雾。<br/> 庙里的老和尚说这是瑞气, 沈公子今岁必定高中。<br/> 初一以为会看见个用功读书的瘦公子, 没想到接回一个胖公子。<br/> 她指派人收拾禅房里的东西, 惠明跟前跟后想把那枝花钗送给她, 起了话头道:“初一姐,怎么是你亲自来?”<br/> 初一扭身看他:“我来给你俩提个醒, 等回去了,不论你跟云林听到什么关于容三姑娘的事儿,都不许在公子面前说!”<br/> 惠明问:“容三姑娘怎么了?”公子还等着考完去容家提亲呢。<br/> 初一神情肃穆,冲惠明招招手,惠明把耳朵凑过去,听到初一那句“太后有意把容三姑娘指昭阳公主的儿子”!<br/> 惠明紧紧捂上自己的嘴,公子要是知道了,那还不天塌了?还下不下场了?<br/> “初一姐姐放心,杀了我的头我也一个字不说!”<br/> 楚家的马车顺顺当当进了城,又将沈公子送到会馆,楚六掀着车帘再三挽留:“沈兄你就跟我回家罢,明儿咱们一块坐车去贡院。”<br/>